100%

说岳全传 清 钱彩

http://club.xilu.com/wave99/msgview-950484-9690.html 沉思曲

  前言

  《说岳全传》,全称《新增精忠演义说本岳王全传》,是一部以岳飞抗金故事为题材、带有某种历史演义色彩的英雄传奇小说。

  岳飞,字鹏举,是南宋著名的爱国将领。他坚决抗战、英勇杀敌,生前身后都赢得了人民深深的爱戴。在他被害不久,民间就开始演唱他的故事,至元明两代,岳飞精忠报国的事迹更是广为传布。如元杂剧中有《地藏王征东窗事记》等,明代有传奇《精忠记》等。明代小说中有熊大木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及据熊本删改的邹元标编订的《岳武穆王精忠传》、于华玉的《岳武穆尽忠报国传》等。至清初,则出现了这部八十回的《说岳全传》。该书题为“仁和钱彩编次”、“永福金丰增订”,钱彩、金丰二人可以视作本书的共同作者。钱、金二人生平事迹不详,大概都是生活在社会下层的知识分子。他们综合了历代说岳题材作品,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加工改造,写出《说岳全传》。《说岳全传》问世之后,其影响之大,使过去同题材的作品都相形见绌,从而成为这类题材的小说中带有总结性和定型化的作品。

  《说岳全传》是一部思想内容比较复杂的作品,它以忠奸斗争为线索来展开民族矛盾,在民族矛盾中表现忠奸斗争。忠奸斗争,是一个比较古老的主题,但是不同时代的忠奸斗争有不同的具体内容。《说岳全传》中所写的忠奸斗争是在南宋立国未稳、金兵大举进兵中原的特殊历史背景之下展开的。岳飞等爱国将领,力主抗战,收复失地。而秦桧为首的权奸集团,则竭力主张卖国求和。因此,爱国与卖国、抗战与投降,便成为作品中反映的忠奸斗争的具体内容。由于最高统治者皇帝站在投降派一方,这就使作者和作品的主人公面临着不可克服的矛盾:一方面歌颂抗战是说岳故事固有的中心内容,也是符合作者思想的;另一方面,忠君是封建社会最高的道德准则,是“三纲之首”,作者逾越不了这个认识。本来,在皇帝本人就是投降派头子的情况下,忠君与爱国二者是不可得兼的。但在《说岳全传》里,作者要尽力将两者统一起来,结果造成了作品主题思想和岳飞性格的复杂性。作者解释不了现实的悲剧,便在岳飞故事之外,加上了一个给人以安慰的尾巴。因此,《说岳全传》八十回,自然分成相对独立的两大部分:前六十一回,是岳飞的“英雄谱”和“创业史”;后十九回,是岳飞死后的故事--岳飞沉冤得伸并被谥为“精忠武穆王”。

  岳飞是作者集中笔墨塑造的民族英雄形象。为了突出这一形象,作品从写他的出生起,就赋予多种色调的传奇色彩:洪水中母子坐于花缸之内飘至异乡;困难中得周侗教授武艺,成为文武全才,并结识众小英雄;尔后又得神枪和“湛卢”宝剑,并择取非同一般的坐下马;在京师考武状元时,又枪挑小梁王,触忤权贵,如此等等,这些都为这位“身先士卒常施爱,计重生灵不为名”的国家栋梁以后建功立业作了很好的铺垫。正因为有这样的思想基础和文武韬略,所以在南宋王朝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刻,他毅然应征抗金,并一再排除奸臣的陷害干扰,为国杀敌,屡建奇功。

  在朝野抗战派的支持下,终于当上元帅,加之牛皋等又率太行山义军相投,声势更振,杀得金兀术胆战心寒,以至于要以自杀来遮掩惨败的羞辱。而岳飞形象至此也已达到光辉的顶点。

  由于岳飞思想上存在忠君与爱国这一难以克服的深刻矛盾,当秦桧里通外合,向高宗进谗,用十二道金牌将其从快要取得最后胜利的前线召回时,他却抱着“既是朝廷圣旨,那管他权臣弄权”的愚忠观念,俯首听命,并不准王横反抗,又将长子岳云和将军张宪召来京师,以防他们激反,最后怀着对奸臣的怨愤和忠孝节义俱全的自我安慰,与岳云、张宪一起被害于风波亭上。他这种忠于最高封建道德规范的悲剧,与其轰轰烈烈的抗金斗争形成鲜明的反照,既表现了作者对“忠臣为国死含冤”的痛苦和对“奸邪误国”的愤懑,也反映了作者对愚忠的认同。

  如果说,岳飞是一个为国战功赫赫而又死于愚忠的悲剧英雄,那么牛皋则是一位不仅痛恨权臣,而且敢于指责昏君的草莽英雄。作者对他那种憨直乐观而又嫉恶如仇、英勇无畏的性格的刻画,相当生动。这是作品中最富光彩的形象之一,《说岳全传》在民间的巨大影响,与这个形象是分不开的。他不像岳飞那样“糊涂”,虽然粗鲁莽撞,却正气耿耿,是非分明,对于昏君奸臣,始终保持着清醒的认识和强烈的反抗情绪。他没有岳飞那么多的封建教条,枪挑小梁王之后,张邦昌要斩岳飞,他就敢于挥锏打断旗杆,号召大家造反;之后,他真的聚众太行,称孤道寡,替天行道,并自号“公道大王”。圣旨来招安,他说:“太凡做了皇帝,尽是无情义的,我牛皋不受皇帝的骗,不受招安。”当钦臣以异族入侵相激时,牛皋又能深明大义,以民族利益为重,毅然下山参加岳飞的抗金队伍。

  如果说,作为悲剧形象的岳飞,较多地表现了思想、伦理、道德的价值,催人泪下,那么,牛皋这一形象则较多地闪耀着性格的光辉,在悲剧的氛围里给作品增添了喜剧的色调,他既是一个李逵式的猛汉英雄,又是一个程咬金式的福将,李逵式的天真正直和程咬金式的泼辣风趣融为一炉,呈现一种严肃的滑稽,很富于喜剧的审美情趣。与岳飞悲剧性格相比,牛皋保持了草莽英雄本色的喜剧性格非常鲜明,更真实,更富于人情味和民间色彩。这是张飞、李逵、鲁智深以及后来的程咬金等这一类喜剧英雄形象系列中的又一个活生生的艺术形象。

  《说岳全传》充满了传奇色彩。岳飞单枪闯敌营、梁红玉击鼓战金山、牛皋将金兀术骑于胯下大笑而死等情节,都写得有声有色,富于感染力。其他如李若水面对残酷刑法,凛然不屈,还一口咬下老狼主耳朵;宗泽忧国如焚,大叫“过河杀贼”而死;王佐为了混入金营策反,用“苦肉计”砍下自己胳膊等等,都能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

  《说岳全传》的情节安排,有自己的特色。以岳飞为中心,形成众星拱月之势。

  此外,作品在纵向主线分明的同时,又注意了横向方面情节的生动性和人物性格的丰富性,纵横交错,条理清晰,主于突出,枝叶茂密,古典小说常用的悬念、埋伏、照应、烘托、渲染等手法都运用自如,比较成功。

  《说岳全传》通篇都是说书人口气,语言通俗流畅、简洁明快、精彩动人,可读性强。

  应该指出的是,由于受传统的因果报应观念影响,《说岳全传》把宋与金的矛盾、忠与奸的矛盾归结为宿怨相报,天数使然,岳飞与金兀术的矛盾被解释为大鹏鸟与赤须龙的冤冤相报,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现实描写中的爱憎感惰。另外,作品虚构了一个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岳飞死后受封、奸臣被惩处、岳雷直捣黄龙、气死了兀术……这种虚构虽然大快人心,但软弱无力,并不高明。

  总的说来,《说岳全传》是一部比较优秀的作品,其主导思想是积极的,但也含有一些糟粕;小说艺术上有值得称道的一面,但也有缺陷。今天的读者只要以正确的态度来阅读这部小说,就能够得到历史的教益和艺术的享受。

  

  第一回 天遣赤须龙下界佛谪金翅鸟降凡三百余年宋史,中间南北纵横。闲将二帝事评论,忠义堪悲堪敬。

  忠义炎天霜露,奸邪秋月痴蝇。忽荣忽辱总虚名,怎奈黄粱不醒!

  调《西江月》

  诗曰:

  五代干戈未肯休,黄袍加体始无忧。那知南渡偏安主,不用忠良万姓愁。

  自古天运循环,有兴有废。在下这一首诗,却引起一部南宋精忠武穆王尽忠报国的话头。

  且说那残唐五代之时,朝梁暮晋,黎庶遭殃。其时西岳华山,有个处士陈抟,名唤希夷先生,是个道高德行仙人。一日,骑着骡儿在天汉桥经过,抬头看见五色祥云,忽然大笑一声,跌下骡来。众人忙问其故,先生道:“好了,好了!莫道世间无真主,一胎生下二龙来。”列位,你道他为何道此两句?只因有一宦家,姓赵名宏殷,官拜司徒之职,夫人杜氏,在夹马营中生下一子,名叫匡胤,乃是上界霹雳大仙下降,故此红光异香,祥云拥护。那匡胤长大来英雄无比:一条杆棒,两个拳头,打成四百座军州,创立三百余年基业,国号大宋,建都汴梁。自从陈桥兵变,黄袍加体,即位以来,称为“见龙天子”。传位与弟匡义,所以说“一胎二龙”。

  自太祖开国至徽宗,共传八帝,乃是: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哲宗,神宗,徽宗。

  这徽宗乃是上界长眉大仙降世,酷好神仙,自称为“道君皇帝”。其时天下太平已久,真个是: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五谷丰登,万民乐业。有诗曰:尧天舜日庆三多,鼓腹含哺遍地歌。雨顺风调民乐业,牧牛放马弃干戈。

  闲言不道。且说西方极乐世界大雷音寺我佛如来,一日端坐九品莲台,旁列着四大菩萨、八大金刚、五百罗汉、三千偈谛、比邱尼、比邱僧、优婆夷、优婆塞,共诸天护法圣众,齐听讲说妙法真经。正说得天花乱坠、宝雨缤纷之际,不期有一位星官,乃是女士蝠,偶在莲台之下听讲,一时忍不住撒出一个臭屁来。我佛原是个大慈大悲之主,毫不在意。不道恼了佛顶上头一位护法神祗,名为大鹏金翅明王,眼射金光,背呈祥瑞,见那女士蝠污秽不洁,不觉大怒,展开双翅落下来,望着女士蝠头上,这一嘴就啄死了!那女上蝠一点灵光射出雷音寺,径往东土认母投胎,在下界王门为女,后来嫁与秦桧为妻,残害忠良,以报今日之仇。此是后话,按下不提。

  且说佛爷将慧眼一观,口称:“善哉,善哉!原来有此一段因果。”即唤大鹏鸟近前,喝道:“你这孽畜!既归我教,怎不皈依五戒,辄敢如此行凶!我这里用你不着,今将你降落红尘,偿还冤债。直待功成行满,方许你归山,再成正果。”

  大鹏鸟遵了法旨,飞出雷音寺,径来东土投胎,不表。

  再说那陈抟老祖,一生好睡。他本是在睡中得道的神仙,世人不晓得,只说是“陈抟一(目忽)困千年”。那一日,老祖正睡在云床之上,有两个仙童,一个名唤清风,一个叫做明月。两个无事,清风便对明月道:“贤弟,师父方才睡去,又不知几时方醒,我和你往前山去游玩片时如何?”明月道:“使得。”他二人就手搀着手,出洞门来闲步寻欢。但见松径清幽,竹阴逸趣。行到盘院石边,猛见摆着一副残棋。清风道:“贤弟,何人在此下棋,留到如今,你可记得吗?”明月道:“小弟记得当年赵太祖去关西之时,在此地经过,被我师父将神风摄上山来下棋,赢了太祖二百两银子,逼他写卖华山文契,却是小青龙柴世宗、饿虎星郑子明做中保。后来太祖登了基,我师父带了文契下山,到京贺喜,求他免了钱粮。这盘棋就是他的残局。”清风道:“贤弟,好记性,果然不差。今日无事,我请教你,对弈一盘何如?”明月道:“师兄有兴,小弟即当奉陪。”

  二人对面坐定,正待下手时,忽听得半空中一声响亮。二人急抬头看时,只见那西北角上黑气漫天,将近东南,好生怕人。清风叫一声:“师弟,不好了!想是天翻地覆了!”两个慌慌张张走到云床前跪下,大叫道:“师父,不好了!快些醒来,要天翻地覆了!”

  老祖正在梦酣之际,被那二人叫醒了,只得起来,一齐走出洞府。抬头一看,老祖道:“原来是这个畜生,如此凶恶,也难免这一劫!”漳清风。明月道:“师父,这是什么因果?弟子们迷心不悟,望师父指点。”老祖道:“你们两个根浅行薄,那里得知。也罢,说与你们听听罢!这段因果,只为当今徽宗皇帝元旦郊天,那表章上原写的是‘玉皇大帝’,不道将‘玉’字上一点,点在‘大’字上去,却不是‘王皇犬帝’了?玉帝看了大怒道:‘王皇可恕,犬帝难饶!”遂命赤须龙下界,降生于北地女真国黄龙府内,使他后来侵犯中原,搅乱宋室江山,使万民受兵革之灾,岂不可惨!”二童道:“师父,今日就是这赤须龙下界么?”老祖道:“非也!此乃我佛如来恐赤须龙无人降伏,故遣大鹏鸟下界,保全宋室江山,以满一十八帝年数。你看,这孽言将近飞来。你两个看好洞门,待我去看他降生何处?”

  就把双足一登,驾起祥云,看那大鹏一气飞到黄河边。

  这黄河,有名的叫做“九曲黄河”,环绕九千里阔。当初东晋时,许真君爷斩蛟,那蛟精变作秀才,改名慎郎,入赘在长沙贾刺史家,被真君擒住,锁在江西城南井中铁树上,饶了他妻贾氏,已后往乌龙山出家。所生三子,真君已斩了两个,其第三子逃入黄河岸边虎牙滩下,后来修行得道,名为“铁背虬王”。这一日,变做个白衣秀士,聚集了些虾兵蟹将,在那山崖前排阵玩耍,恰遇着这大鹏飞到。那大鹏这双神眼认得是个妖精,一翅落将下来,望着老龙,这一嘴正啄着左眼,霎时眼睛突出,满面流血,叫一声:“呵呀!”滚下黄河深底藏躲。那些水族连忙跳入水中去躲。却有一个不识时务的团鱼精,仗着有些气力,舞着双叉,大叫道:“何方妖怪,擅敢行凶!”叫声未绝,早被大鹏一嘴,啄得四脚朝天,呜呼哀哉!一灵不灭,直飞至东土投胎,后来就是万俟卨,锻炼岳爷爷冤狱,屈死风波亭上,以报此仇。这也是后话。

  当时老祖看得明白,点头叹道:“这孽畜落了劫,尚且行凶,这冤冤相报,何日得了!”一面嗟叹,一面驾着云头,跟着大鹏。那大鹏飞到河南相州一家屋脊上立定,再看时就不见了。当时老祖也就落下云头,摇身一变,变做一年老道人,手持一根拐杖,前来访问。

  却说那个人家姓岳名和,安人姚氏,年已四十,才生下这一个儿子。丫环出来报喜。这员外年将半百,生了儿子,自然快活,忙忙的向家堂神庙点烛烧香,忙个不了。不道这陈抟老祖变了个道人,摇摇摆摆来到庄门首,向着那个老门公打个稽首道:“贫道腹中饥饿,特来抄化一斋,望乞方便。”那个老门公把头摇一摇说道:“师父,你来得不凑巧!我家员外极肯做好事,往常时不要说师父一个,就是十位、二十位俱肯斋的。只因年已半百,没有公子,去年在南海普陀去进香求嗣,果然菩萨灵验,安人回来就得了孕。今日生下了一位小官人,家里忙忙碌碌,况且回下不洁净,不便,不便!你再往别家去罢。”老祖道:“贫道远方到此。或者有缘,你只与我进去说一声。允与不允,就完了斋公的好意了。”门公道:“也罢!老师父且请坐一坐,待我进去与员外说一声看。”说罢,就走到里边,叫一声:“员外,外边有一个道人,要求员外一斋。”岳和道:“你是有年纪的人,怎不晓事?今日家中生了小官人,忙忙碌碌,况且是暗房。那道人是个修经念佛的人,我斋他不打紧,他回到那佛地上去,我与孩儿两个身上,岂不反招罪过么?”

  门公回身出来,照依员外的话对老祖说了。老祖道:“今日有缘到此,相烦再进去禀复一声,说‘有福是你享,有罪是贫道当’便了。”门公只得又进来禀。员外道:“非是我不肯斋他,实是不便,却怎么处?”门公道:“员外,这也怪他不得,荒村野地又无饭店,叫他何处投奔?常言道:‘出钱不坐罪。’员外斋他是好意,岂反有罪过之理?”岳和想了一想,点头道:“这也讲得有理,你去请他进来。”

  门公答应一声,走将出来,叫声:“师父,亏我说了多少帮衬的话,员外方肯请师父到里边去。”老祖道:“难得,难得!”一面说,一面走到中堂。

  岳和抬头一看,见这道人鹤发童颜,骨格清奇,连忙下阶迎接。到厅上见了礼,分宾主坐下。岳和开言道:“师父,非是弟子推托,只因寒荆产了一子,恐不洁净触污了师父。”老祖道:“‘积善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请问员外贵姓大名?”

  岳和道:“弟子姓岳名和,祖居在此相州汤阴县该管地方。这里本是孝弟里永和乡,因弟子薄薄有些家私,耕种几亩田产,故此人都称我这里为岳家庄。不敢动问老师法号,在何处焚修?”老祖道:“贫道法号希夷,云游四海,到处为家。今日偶然来到贵庄,正值员外生了公子,岂不是有缘?但不知员外可肯把今郎抱出来,待贫道看看令郎可有什么关煞,待贫道与他福解攘解。”员外道:“这个使不得!那污秽触了三光,不独老夫,就是师父也难免罪过。”老祖道:“不妨事!只要拿一把雨伞撑了出来,就不能污触天地,兼且神鬼皆惊。”员外道:“既如此,老师父请坐,待老夫进去与老荆相商。”说罢,就转身到里边来,吩咐家人收拾洁净素斋,然后进卧房来,见了安人,问道:‘身子安否?”安人道:“感谢天地神明、祖宗护佑,妾身甚是平安。员外,你看看小孩子生得好么?”岳和看了,就抱在怀中,十分欢喜,便对安人道:“外边有个道人进门化斋,他说修行了多年,会得攘解之法。要看看孩儿,若有关煞,好与他解除消灾。”院君道:“才生下的小厮,恐血光污触了神明,甚不稳便。”员外道:“我也如此说。那道人传与我一个法儿,叫将雨伞撑了,遮身出去,便不妨事,兼且诸邪远避。”院君道:“既如此,员外好生抱了出去,不要惊了他。”

  员外应声:“晓得!”就双手捧定,叫小厮拿一把雨伞撑开,遮了头上,抱将出来,到了堂前立定。道人看了,赞不绝口道:“好个令郎!可曾取名字否?”员外道:‘小儿今日初生,尚未取名。”老祖道:“贫道斗胆,替令郎取个名字如何?”

  员外道:“老师肯赐名,极妙的了!”老祖道:“我看令郎相貌魁梧,长大来必然前程万里,远举高飞,就取个‘飞’字为名,表字‘鹏举’,何如?”员外听了,心中大喜,再三称谢。老祖道:“这里有风,抱了令郎进去罢。”员外应声道:“是!”便把儿子照旧抱进房来睡好,将道人取的名字,细细说与院君知道,那院君也十分欢喜。

  员外复到中堂,款待道人。那老祖道:“有一事告禀员外,贫道方才有一道友同来,却往前村化斋去。贫道却走这里来,约定若有施主,邀来同享。今蒙员外盛席,意欲去相邀这道友同来领情,不知尊意允否?”员外道:“这是极使得的,但不知这位师父却在何处?待弟子去请来便了。”老祖道:“出家人行踪无定,待贫道自去寻来。”遂移步出厅,只见那天井内有两件东西,老祖连声道好!

  不因老祖见了这两件东西,有分教:相州城内,遭一番洪水波涛;内黄县中,聚几个英雄好汉。正是:万事皆由天数定,一生都是命安排。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泛洪涛虬王报怨抚孤寡员外施恩诗曰:波浪洪涛滚滚来,无辜百姓受飞灾。冤冤相报何时了,从今结下祸殃胎。

  常言道:“冤家直解不宜结。”那人来惹我,尚然要忍耐,让他几分,免了多少是非。何况那蛟精,在真君剑下逃出命来,躲在这黄河岸边,修行了八百几十年,才挣得个“铁背虬龙”的名号,满望有日功成行满,那里想到被这大鹏鸟墓地一嘴,把这左眼啄瞎!这口气如何出得?所以后来弄出许多事来。此虽是大数,也是这大鹏结下的冤仇。

  那陈抟老祖预知此事,又恐怕那大鹏脱了根基,故此与他取了名字,遗授玄机。

  当时同岳员外走出厅来,见天井内有两只大花缸排列在阶下,原是员外新近买来要养金鱼的,尚未贮水。老祖假意道:“好一对花缸!”将那拐杖在缸内画上灵符,口中默默念咒,演法端正,然后出门。岳和在后相送到大门首。老祖道:“我们出家人不打诳语的,倘若到前村有了施主,贫道就不来了。”岳和道:“不要这等说。

  师父到前村寻见了令道友,就同到小庄,斋供几日,方称我意。”老祖道:“多谢!

  但有。事,三日之内,若令郎平安,不消说得;但若有甚惊恐,可叫安人抱了令郎,坐在左首那只大花缸内,方保得性命。切记吾言,决不要忘了!”岳和连声道:“领命,领命!师父务必寻着道友同来,免得弟子悬候。”那老祖告别,员外送出庄门,飘然回山而去。

  且说那岳和欢欢喜喜,到了第三日家内挂红结彩,亲眷朋友都来庆贺三朝。见过了礼,员外设席款待。众人齐道:“老来得子,真是天来大的喜事!老哥可进去与老嫂说声,抱出来与我们看看也好。”岳和满口应承,走到房中,与安人说了。

  仍旧叫小厮撑了一把伞,抱出厅上来,与众人看。众人见小官人生得顶高额阔,鼻直口方,个个称赞。不道有个后生冒冒失失走到面前,捏着小官人手,轻轻的抬了一抬,说道:“果然好个小官人!”话声未绝,只见那小官人怪哭起来。那后生着了忙,便对岳和道:“想是令郎要吃奶了,快些抱进去罢!”岳和慌慌张张抱了进去。这班亲友俱各埋怨这位后生道:“员外年将半百方得此子,乃是掌上明珠。这粉嫩的手,怎的冒里冒失,捏他一把!如今哭将起来,使他一家不安,我等也觉没趣。”又向着一个老家人问道:“小官人安稳了么?”那家人答道:“小官人只是哭,连奶也不要吃。”众人齐声道:“这便怎么处!”一面说,脸上好生没趣,淡淡的走开的走开,回去的回去,一霎时都散了。

  那岳员外在房中,见儿子啼哭不止,没法处治,安人埋怨不绝。岳员外忽然想起,前日那个道人曾说我儿“三日内倘有甚惊恐,却叫安人抱出来,坐在花缸内方保无事”的话,对安人说了。安人正在没做理会处,便道:“既如此,快抱出去便了。”说罢,把衣裳穿好,叫丫环拿条绒毡铺在花缸之内。姚氏安人抱了岳飞,方才坐定在缸内,只听得天崩的一声响亮,顿时地裂,滔滔洪水漫将起来,把个岳家庄变成大海,一村人民俱随水漂流。

  列位,你道这水因何而起?乃是黄河中的铁背虬龙要报前日一啄之仇,打听得大鹏投生在此,却率了一班水族兵将兴此波涛,枉害了一村人性命。却是犯了天条,玉帝命下,着屠龙力士在剐龙台上吃了一刀。这虬精一灵不忿,就在东土投胎,后来就是秦桧,连用十二道金牌,将岳爷召回,在风波亭上谋害,以报此仇。后话不表。

  且说这岳飞幸亏陈抟老祖预备花缸,不能伤命。这岳和扳着花缸,姚氏安人在缸内大哭道:“这事怎处!”岳和叫声。“安人!此乃天数难逃!我将此子托付于你,仗你保全岳氏一点血脉,我虽葬鱼腹,亦得瞑目!”说还未了,手略一松,泊的一声,随水漂流,不知去向了。

  那安人坐在缸中,随着水势,直淌到河北大名府内黄县方祝那县离城三十里,有一村,名唤麒麟村。村中有个富户,姓王名明,安人何氏,夫妇同庚五十岁。王明一日清早起来,坐在厅上,叫家人王安过来道:“王安,你可进城去,请一个算命先生来。我在此等着。”王安道:“我请了一个有眼睛的来还好,倘若请了个没眼睛的先生,此去来往约有六十里,员外那里等得?不知员外要请这算命的何用?”

  王明道:“我夜来得了一个梦,要请他来圆梦。”王安道:“若说算命,小的不会;若是圆梦,小人是极在行的。只是有‘三不圆’。”王明道:“怎么有‘三不圆’?”

  王安道:“初更二更的梦不圆,四更五更的梦不圆,记得梦头忘了梦尾不圆。要在三更做的梦,又要记得清楚,方圆得有准。”王明道:“我正是三更做的梦。梦见空中火起,火光冲天,把我惊醒。不知主何吉凶?”王安道:“恭喜员外,火起必遇贵人。”王明大怒,骂道:“你这狗才,那里会圆什么梦!明明怕走路,却将这些胡言来哄我!”王安道:“小人怎敢。那日跟员外到县里去完钱粮,在书坊门首经过,买了一本《解梦全书》。员外若不信,待小人取来与员外看。”王明道:“拿来我看。”王安答应一声,进房去拿了一本梦书,寻出这一行,送与员外看。

  员外接来一看,果有此说,心中暗想:“此地村庄地面,有何贵人相遇?”正在半疑半信,忽听得门外震天的喧嚷,员外吃了一惊!便叫:“王安,快到庄前去看来!”

  王安答应不及,飞一般赶将出来,看得明白,慌忙报与员外道:“不知那里水发,水口边淌着许多家伙物件。那些村里人都去抢夺,故此喧喧嚷嚷。”员外听了这话,即同了王安走出庄来观看,一步步行到水口边,只见那些众邻舍乱抢物件,王明叹息不已。王安远远望见一件东西淌来,上面有许多鹰鸟搭着翎翅,好象凉棚一般的盖在半空。王安指道:“员外请看,那边这些鹰鸟好不奇异么?”员外抬头观看,果然奇异。

  不一时,看看流到岸边来,却是一只花缸,花缸内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小厮。那众人只顾抢那箱笼物件,那里还肯来救人!只王安走上前赶散了鹰鸟,叫道:“员外,这不是贵人?”员外走近一看,便叫王安:“一个半老妇人,怎么说是贵人?”

  王安道:“他怀中抱着个孩子,漂流不死。古人云:‘大难不死,必有厚禄。’况兼这些鹰鸟护佑着他,长大来必定做官。岂不是个贵人?”王明暗想:“不知何处漂流到此?”向花缸内问道:“这位安人住居何处?姓甚名谁?”连问了数次,全不答应。员外道:“敢是耳聋的么?”却不知这安人生产才得三日,人是虚的;又遭此大难,在水面上团团转转,自然头晕眼昏,故此问而不答。那王安道:“待小人去问来。”即忙走到缸边喊道:“这位奶奶的耳朵可是聋的?我家员外在此问你是何方人氏?怎么坐在缸内?”姚氏安人听得有人叫唤,方才抬起头来一看,眼泪汪汪,说道:“这里莫不是阴司地府么?”王安道:“这个奶奶好笑!好好的人,怎么说是阴司地府起来!”

  王员外方晓得他是坐在缸内昏迷不醒,不是耳聋,忙叫王安向近村人家,讨了一碗热汤与他吃了,便道:“安人,我这里是河北大名府内黄县麒麟村。不知安人住居何处?”安人听了,不觉悲悲咽咽的道:“妾身乃相州汤阴县孝弟里永和乡岳家庄人氏,因遭洪水泛涨,妾夫被水漂流,不知死活,人口田产尽行漂没。妾身命不该绝,抱着小儿坐在缸内,淌到此地来。”说罢,就放声大哭。员外对王安道:“许远路途,一直淌到这里,好生怕人!”王安道:“员外做些好事,救他母子两个,留在家中,做些生活也是好的。”员外点头道:“说得有理。”便对安人道:“老汉姓王名明,合下就在前面。安人若肯,到合下权且住下,待我着人前去探听得安人家下平定,再差人送安人回去,夫妻父子完聚,不知安人意下如何?”安人道:“多谢恩公!若肯收留我母子二人,真乃是重生父母。”员外说:“好说。”

  叫王安扶了安人出缸,对着那些乡里人说道:“这个你们都要抢了去?”众人笑着员外是个呆子,东西不抢,反收留了两个吃饭的回去。

  王安先去报知院君。这里姚氏安人慢慢的行到庄门前,王院君早已出庄迎接。

  安人进内,见过了礼,诉说一番夫妇分离之苦。院君与丫环等听了亦觉伤心。当日院君吩咐妇女们打扫东首空房,安顿岳家安人住下。那安人做人一团和气,上下众人无不尊敬。王员外又差人往汤阴县探听,水势已平复,岳家人口并无下落。岳安人听了,放声大哭。王院君再三劝解,方才收泪。自此二人情同姊妹一般。一日闲话中间,说起员外无子,岳安人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大家财,被别人得了,岂不可借?不如纳一偏房,倘或生下一男半女,也不绝了王门一脉。”那个王院君本来有些醋意,却被岳安人劝转,即着媒人讨了一妾与王员外。到了第二年果然生下一子,取名王贵。王员外十分感激那岳安人。

  不觉光阴易过,日月如梭,这岳飞看看长成七岁,那王贵已是六岁了。王员外请个训蒙先生到家,教他两个读书识字。那村中有个汤员外,一个张员外,俱是王员外的好友,各将儿子汤怀、张显送来读书。那岳飞还肯用心,这三个小顽皮非惟不肯读书,终日在学堂里舞棒弄拳,先生略略的责罚几句,不独不服管,反把先生的胡子几乎拔得精光。那先生欲待认真,又俱是独养儿子,父母爱惜,奈何他不得,只得辞馆回去。一连几个俱是如此。王明也没奈何,因此对岳安人道:“令郎年已长成,在此不便,门外有几间空房,动用家伙俱有在内。不若安人往那边居住,日用薪水,我自差人送来。不知安人意下如何?”岳安人道:“多蒙员外、院君救我母子,大恩未报。又蒙员外费心,我母子在外居住倒也相安。”王员外即去备办了许多柴米油盐、家伙动用之物。岳安人即取通书,拣定了吉日,搬移出去另住,日逐与邻舍人家做些针黹,趁几分银钱添补,倒也有些积攒。一日,对岳飞道:“你今年七岁,也不小了,天天顽要也不是个了局。我已备下一个柴扒、一只筐篮在此,你明日去扒些柴回来也好。就是员外见了,也见得我娘儿两个做人勤谨。”岳飞道:“谨依母命,明日孩儿就去打柴便了。”当夜无话。

  到了次日早起,岳安人收拾早饭,叫岳飞吃了。岳飞就拿了筐篮柴扒出去,叫声:“母亲,孩儿不在家中,可关上了门罢。”好一个贤惠安人,果然是“夫死从子”,答应一声,关门进去,嚎陶痛哭道:“若是他父亲在日,这样小小年纪,必然请个先生教他读书,如今却教他去打柴!”正是:千悲万苦心俱碎,肠断魂销胆亦飞。毕竟岳飞入山打柴,又做出甚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岳院君闭门课子周先生设帐授徒诗曰:洪水漂流患难遭,堪嗟幼子团蓬蒿。终宵纺绩供家食,教子思夫泪暗抛。

  且说这岳飞出了门,一时应承了母亲出来打柴,却未知往何处去方有柴。一面想,一头望着一座土山走来。立住脚,四面一望,并无一根柴草。一步步直走到山顶上,四下并无人迹。再爬至第二山后一望,只见七八个小厮,成团打块的在荒草地下顽耍。内中有两个,却是王员外左边邻舍的儿子:一个张小乙,一个李小二。

  认得是岳飞,叫一声:“岳家兄弟!你来做甚事?”岳飞道:“我奉母亲之命,来扒些柴草。”众小童齐声道:“你来得好!且不要执柴,同我们堆罗汉耍子。”岳飞道:“我奉母命,叫我打柴,没有功夫同你们顽耍。”那些小厮道:“动不动什么‘母命’!你若不肯陪我们顽,就打你这狗头!”岳飞道:“你们休要取笑,我岳飞也不是怕人的!”张乙道:“谁与你取笑!”李二接口道:“你不怕人,难道我们倒怕了你不成?”王三道:“不要与他讲!”就上前一拳,赵四就跟上来一脚,七八个小厮就一齐上前打攒盘,却被岳飞两手一拉,推倒三四个了,趁空脱身便走。

  众小厮道:“你走!你走!”口里虽是这等说,却见岳飞厉害,不敢追来。有几个反赶到岳家来哭哭啼啼,告诉岳安人,说是岳飞打了他。岳安人把几句好话安顿了他回去。

  那岳飞打脱了众小厮,却往山后折了些枯枝,装满一篮,天色已晚,提了那筐篮,慢慢的走回家来。走进门,放下柴篮,到里边去吃饭。岳安人看见篮内俱是枯枝,便对岳飞道:“我叫你去执些乱柴草,反与小厮们厮打,惹得人上门上户。况且这枯枝乃是人家花木,倘被山主看见了,岂不被他们责打?况爬上树去,倘然跌将下来,有些差池,叫做娘的倚靠何人?”岳飞连忙跪下告道:“母亲且免愁烦,孩儿明日不取枯枝便了。”岳安人道:“你且起来。如今不要你去抓柴了。我向来在员外里边取得这几部书留下,明日待我教你读书。”岳飞道:“谨依母命便了。”

  当夜无话。

  到了明日,岳安人将书展开,教岳飞读。那经得岳飞资质聪明,一教便读,一读便熟。过了数日,岳安人叫声:“我儿,你做娘的积攒得几分生活银子,你可拿去买些纸笔来,学写书法,也是要紧的。”岳飞想了一想,便道:“母亲,不必去买,孩儿自有纸笔。”安人道:“在那里?”岳飞道:“待孩儿去取来。”即去取了一个畚箕,走出门来,竟到水口边满满的畚了一箕的河沙,又折了几根杨柳枝,做成笔的模样。走回家来,对安人道:“母亲,这个纸笔不消银钱去买,再也用不完的。”安人微微笑道:“这倒也好。”就将沙铺在桌上,安人将手把了柳枝,教他写字。把了一会,岳飞自己也就会写了。岳飞从此在家朝夕读书写字,不提。

  且说王员外的儿子王贵,年纪虽只得六岁,却生得身强力大,气质粗卤。一日,同了家人王安到后花园中游玩,走进那百花亭上坐下,看见桌上摆着一副象棋。王贵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有这许多字在上面,做什么用的?”王安道:“这个叫做‘象棋’,是两人对下赌输赢的。”王贵道:“怎么便赢了?”王安道:“或是红的吃了黑的将军,黑的就输;黑的吃了红的将军,黑的算赢。”王贵道:“这个何难。你摆好了,我和你下一盘。”王安就把棋子摆好,把红的送在王贵面前道:“小官人请先下。”王贵道:“我若先动手,你就输了。”王安道:“怎么我输了?”王贵先将自己的将军吃了王安的将军,便道:“岂不是你输了?”王安笑道:“那里有这样的下法,将军都是走得出的?还要我来教你。”王贵道:“放屁!做了将军,由得我做主,怎么就不许走出?你欺我不会下棋,反来骗我么?”

  拿起棋盘,就望王安头上打将过来。这王安不曾提防,被王贵一棋盘,打得头上鲜血直流。王安叫声:“啊呀!”双手捧着头,掇转身就走,王贵随后赶来。王安跑到后堂,员外看见王安满头鲜血,问其原故。王安将下棋的事禀说一遍。正说未完,王贵恰恰赶来。员外大怒,骂道:“畜生!你小小年纪,敢如此无礼!”遂将王贵头上一连几个栗爆。

  王贵见爹爹打骂,飞跑的逃进房中,到母亲面前哭道:“爹爹要打死孩儿!”

  院君忙叫丫环拿果子与他吃,说道:“不要哭,有我在此。”说还未了,只见员外怒冲冲的走来,院君就房门口拦祝员外道:“这小畜生在那里?”院君也不回言,就把员外恶狠狠的一掌,反大哭起来,说道:“你这老杀才!今日说无于,明日道少儿,亏得岳安人再三相劝讨妾,才生得这一个儿子。为着什么大事就要打死他?

  这粉嫩的骨头如何经得起打?罢!罢!我不如与你这老杀才拚了命罢!”就一头望员外撞来。幸亏得一众丫环使女,连忙上前拖的拖、劝的劝,将院君扯进房去。员外直气得开口不得,只挣得一句道:“罢,罢,罢!你这般纵容他,只怕误了他的终身不小!”转身来到中堂,闷昏昏没个出气处。

  只见门公进来报说:“张员外来了。”员外叫请进来。不一时,接进里边,行礼坐下。王明道:“贤弟为何尊容有些怒气?”张员外道:“大哥,不要说起!小弟因患了些疯气,步履艰难,为此买了一匹马养在家中,代代脚力。谁想你这张显侄儿天天骑了出去,撞坏人家东西,小弟只得认赔,也非一次了。不道今日又出去,把人都踏伤,抬到门上来吵闹。小弟再三赔罪,与了他几两银子去服药调治,方才去了。这畜生如此胡为,自然责了他几下,却被你那不贤弟媳护短,反与我大闹一场,脸上都被他抓破。我气不过,特来告诉告诉大哥。”王明尚未开口,又见一个人气喘喘的叫将进来道:“大哥,二哥!怎么处,怎么处?”二人抬头观看,却是王明、张达的好友汤文仲。二人连忙起身相迎,问道:“老弟为着何事这般光景?”

  文仲坐定,气得出不的声,停了一会道:“大哥!二哥!我告诉你:有个金老儿夫妻两个,租着小弟门首一间空房,开个汤圆店。那知你这汤怀侄儿日日去吃汤圆,把他做的都吃了,只叫不够。次日多做了些,他又不去吃,做少了又去吵闹。那金老没奈何,来告诉小弟,小弟赔他些银子,把汤怀骂了几句。谁知这畜生,昨夜搬些石头堆在他门首。今早金老起来开门,那石头倒将进去,打伤了脚,幸喜不曾打死。他夫妻两个哭哭啼啼的来告诉我,我只得又送他银钱,与他去将养。小弟自然把这畜生打了几下,你那不贤弟妇,反与我要死要活,打了我几面杖!这口气无处可出,特来告诉大哥。”王明道:“贤弟不必气恼,我两个也是同玻”就将王贵、张显之事说了一遍。各各又气又恼,又没法。

  正在无可奈何,只见门公进来禀说:“陕西周侗老相公到此要见。”三个员外听了大喜,忙一齐出到门外来相接。迎到厅上来,见礼坐下。王明开言道:“大哥久不相会,一向闻说大哥在东京,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周侗道:“只因老夫年迈,向来在府城内卢家的时节,曾挣得几亩田产在此地,特来算算帐,顺便望望贤弟们,就要返舍去的。”王明道:“难得老哥到此,自然盘桓几日,再无就去之理。”忙叫厨下备酒接风,一面叫王安打发庄丁去挑行李来。

  三个员外聚坐闲谈。王明又问:“大哥别来二十余年,未知老嫂、令郎在于何处?”周侗道:“老妻去世已久,小儿跟了小徒卢俊义前去征辽,殁于军中。就是小徒林冲、卢俊义两个,也俱被奸臣所害。如今真个举目无亲了。不知贤弟们各有几位令郎么?”三个员外道:“不瞒兄长说,我们三个正为了这些孽障,在此诉苦。”

  三个人各把三个儿子的事告诉一番。周侗道:“既然如此年纪,为何不请个先生来教训他?”三个员外道:“也曾请过几位先生,俱被他们打去。这样顽劣,谁肯教他?”周侗微笑道:“这都是这几位先生不善教训,以致如此。不是老汉夸口,若是老夫在此教他,看他们可能打我么?”三个员外大喜道:“既然如此,不知大哥肯屈留在此么?”周侗道:“三位老弟面上,老汉就成就了侄儿们罢!”三个员外不胜之喜,各各致谢。当日酒散,张、汤二人各自回去,不提。

  这日王贵正在外边顽要,一个庄丁道:“员外请了个狠先生来教学,看你们玩不成了!”王贵听了,急急的寻着张显、汤怀,商议准备铁尺短棍,好打先生个下马威。

  次日,众员外送儿子上学,都来拜见了先生,请周侗吃上学酒。周侗道:“贤弟们且请回,此刻不是吃酒的时候。”就送了三个员外出了书房,转身进来,就叫:“王贵上书。”王贵道:“客还未上书,那有主人先上书之理?这样不通,还亏你出来做先生!”便伸手向袜统内一摸,掣出一条铁尺,望着先生头上打来。周侗眼快手快,把头一侧,一手接住铁尺,一手将王贵夹背一拎揪倒在凳上,取过戒方,将王贵重重的打了几下。你道富家子弟从未经着疼痛过的,这几下直打得王贵伏伏贴贴,只得依他教训。那张显、汤怀见了,暗暗的把短家伙撇掉,也不敢放肆了。

  自此以后,皆听从先生用心攻读。

  且说这岳飞在隔壁,每每将凳子垫了脚,爬在墙头上听那周侗讲书。忽一日,书童禀道:“西乡有一个什么王老实,要见老相公。”周侗道:“我正要见他,快请他进来。”书童应声:“晓得。”出去不多时,引那王老实到书房内来,见了周侗便道:“小人一向种的老相公的田地,老相公有十余年不曾到此,小人将历年租米卖出来的银子收在家里。今闻得老相公在此,特来看望,请老相公前去把账来算算。”周侗道:“难得你老人家这等志诚。”便叫王贵:“你进去对王安说:‘先生有个佃户到此,可有便饭,拿一箸与他吃。”王贵转身进去。周侗又问:“目下田稻何如?”王老实道:“小人田内,一年有两年的收成。今年禾生双穗,岂不是老相公的喜事?”周侗道:“禾生双穗,主出贵人的。这也大奇,明日同你去看。”

  正说间,书童来叫佃户外边吃饭去,当同就留王老实住下。次日,周侗对三个学生道:“我出三个题目在此,你们用心做成破题,待我回来批阅。”一面说,一面换了衣服,便同了王老实出门下乡去了。

  且说岳飞看见周侗出门,心内想道:“先生既出去,我不免到他馆中去看看。”

  遂走将过来。王贵看见,就一把扯住,叫道:“汤哥哥,张兄弟,你两个人来看看这个人就叫岳飞,我爹爹常称说他聪明得极。今日先生出了题目,要我们做,我们那有这样心情,不如央他代做做,何如?”张、汤两个齐声道:“有理!我们正要回去望望母亲,岳哥替我们代做了罢!”岳飞道:“恐怕做出来不好,不中先生之意。”三人道:“休要太谦,一定要拜烦的了。”王贵恐岳飞逃走了,去将那书房门反锁起来,对岳飞道:“你肚中饥饿,抽屉内有点心,尽着你吃。”说罢,三个飞跑的顽耍去了。

  岳飞将三人平昔所做的破题翻出看了,照依各人的口气做了三个破题。走到先生位上坐下,将周侗的文章细细看了,不觉拍案道:“我岳飞若得此人训教,何虑日后不得成名!”立起身来,提着笔,蘸着墨,端过垫脚小凳,站在上边,在那粉壁上写了几句道:投笔由来羡虎头,须教谈笑觅封侯。胸中浩气凌霄汉,腰下青萍射斗牛。

  英雄自合调羹鼎,云龙风虎自相投。功名未遂男儿志,一在时人笑敝裘。

  写完了,念了一遍,又在那八旬后写着八个字道:“七龄幼童岳飞偶题。”方才放下笔,忽听得书房门锁响,回身一看,只见王贵同着张显、汤怀推进门来,慌慌张张说道:“不好了!快走,快走!”岳飞吃了一惊!不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麒麟村小英雄结义沥泉洞老蛇怪献枪古人结交惟结心,此心堪比石与金。金石易销心不易,百年契合共于今。今人结交惟结口,往来欢娱肉与酒。只因小事失相酬,从此生嗔便分手。嗟乎大丈夫,贪财忘义非吾徒。陈雷管鲍难再得,结交轻薄不如无。水底鱼,天边雁,高可射兮低可钓。万丈深潭终有底,只有人心不可量。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休将心腹事,说与结交知!自后无情日,反成大是非。

  这一篇古风,名为《结交行》,乃是嗟叹今世之人,当先如胶似膝,后来反面无情。那里学得古人如金似石,要象陈雷、管鲍生死不移的,千古无二。所以说,古人结交惟结心,不比今人惟结口头交也。闲话慢表。

  且说那岳飞因慕周先生的才学,自顾家寒,不能从游,偶然触起自家的抱负,所以题了这首诗在壁上,刚刚写完,不道先生回来。王贵等三人恐怕先生看见,破了他代做之弊,为此慌慌张张叫道:“快些回去罢!先生回来了。快走,快走!”

  岳飞只得走出书房回家,不表。

  且说周侗回至馆中坐定,心中暗想:“禾生双穗,甚是奇异。这小小村落,那里出什么贵人?”一面想,见那三张破题摆在面前,拿过来逐张看了,文理皆通,尽可成器。又将他三人往日做的一看,觉得甚是不通,心中自忖道:“今日这三个学生为何才学骤长?想是我的老运亨通,也不枉传授了三个门生。”再拿起来细看了一回,越觉得天然精密。又想道:“莫不是请人代做的,亦未可定。”因问王贵道:“今日我下乡去后,有何人到我书房中来?”王贵回说:“没有人来。”周侗正在疑惑,猛然抬起头来,见那壁上写着几行字。立身上前一看,却是一首诗。虽不甚美,却句法可观,且抱负不校再看到后头,写着岳飞名字。方知王员外所说,有个岳飞甚是聪明,话果非虚,便指着王贵道:“你这畜生!现有岳飞题诗在墙上,怎说没有人到书房中来?怪道你们三个破题,做得比往日不同。原来是他替你们代做的,你快去与我请他过来见我。”

  王贵不敢则声,一直走到岳家来,对岳飞道:“你在书房内墙上,不知写了些什么东西,先生见了发怒,叫我来请你去,恐是要打哩!”岳安人听见,好生惊慌,后来听见一个“请”字,方才放心,便对岳飞道:“你前去须要小心,不可造次。”

  岳飞答应道:“母亲放心,孩儿知道。”遂别了安人,同着王贵到书房中来。见了周侗,深深的作了四个揖,站在一边,便道:“适蒙先生呼唤,不知有何使令?”

  周侗见岳飞果然相貌魁梧,虽是小小年纪,却举止端方,便命王贵取过一张椅子,请岳飞坐下,问道:“这壁上的佳句,可是尊作么?”岳飞红着脸道:“小子年幼无知,一时狂妄,望老先生恕罪!”周侗又问岳飞:“有表字么?”岳飞应道:“是先人命为‘鹏举’二字。”周侗道:“正好顾名思义。你的文字却是何师传授?”

  岳飞道:“只因家道贫寒,无师传授,是家母教读的几句书,沙上学写的几个字。”

  周侗沉吟了一会,便道:“你可去请令堂到此,有话相商。”岳飞道:“家母是孀居,不便到馆来。”周侗道:“是我失言了。”就向王贵道:“你去对你母亲说,说先生要请岳安人商议一事,特拜烦相陪。”王贵应声:“晓得!”到里边去了。

  周侗方对岳飞道:“已请王院君相陪,你如今可去请令堂了。”岳飞应允回家,与母亲说知:“先生要请母亲讲话,特请王院君相陪,不知母亲去与不去?”岳安人道:“既有王院君相陪,待我走道,看是有何话说。”随即换了几件干净衣服,出了大门,把锁来锁了门,同岳飞走到庄门首。早有王院君带了丫环出来迎接,进内施礼坐定。王员外也来见过了礼,说道:“周先生有甚话说,来请安人到舍,未知可容一见?”安人道:“既如此,请来相见便了。”王员外即着王贵到书房中,与先生说知。

  不多时,王贵、岳飞随着周先生来至中堂,请岳安人见了礼。东边王院君陪着岳安人,西首王员外同周先生各各坐定。王贵同岳飞两个站在下首。周侗开言道:“请安人到此,别无话说。只因见令郎十分聪俊,老汉意欲螟蛉为子,特请安人到此相商。”岳安人听了,不觉两泪交流,说道:“此子产下三日,就遭洪水之变。

  妾受先夫临危重托,幸蒙恩公王员外夫妇收留,尚未报答。我并无三男两女,只有这一点骨血,只望接续岳氏一脉。此事实难从命,休得见怪!”周桐道:“安人在上,老夫非是擅敢唐突。因见令郎题诗抱负,后来必成大器。但无一个名师点拔,这叫做‘玉不琢,不成器’,岂不可惜?老夫不是夸口,空有一身本事,传了两个徒弟,俱被奸臣害死。目下虽然教训着这三个小学生,不该在王员外、安人面前说,那里及得令郎这般英杰?那螟蛉之说非比过继,既不更名,又不改姓,只要权时认作父子称呼,以便老汉将平生本事,尽心传得一人。后来老汉百年之后,只要令郎把我这几根老骨头掩埋在土,不致暴露,就是完局了。望安人慨允!”

  岳安人听了,尚未开言,岳飞道:“既不更名改姓,请爹爹上坐,待孩儿拜见。”

  就走上前,朝着周侗跪下,深深的就是八拜。列位看官,这不是岳飞不遵母命,就肯草草的拜认别人为父。只因久慕周先生的才学,要他教训诗书、传授武艺,故此拜他。谁知这八拜,竟拜出一个武昌开国公太子少保总督兵粮统属文武都督大元帅来。当时拜罢,又向着王员外、王院君行了礼,然后又向岳安人面前拜了几拜。岳安人半悲半喜,无可奈何。王员外吩咐安排筵席,差人请了张达、汤文仲,来与周侗贺喜。王院君陪岳安人自在后厅相叙。当晚酒散,各自回去,不提。

  次日,岳飞进馆攻书。周侗见岳飞家道贫寒,就叫他四人结为兄弟。各人回去,与父亲说知,尽皆欢喜。从此以后,周侗将十八般武艺,尽传授与岳飞。

  不觉光阴如箭,夏去秋来,看看岳飞已长成一十三岁。众兄弟们一同在书房朝夕攻书。周侗教法精妙,他们四个不上几年,各人俱是能文善武。一日,正值三月天气,春暖花香,周侗对岳飞道:“你在馆中,与众弟兄用心作文。我有个老友志明长老,是个有德行的高僧,他在沥泉山,一向不曾去看得他,今日无事,我去望望他就来。”岳飞道:“告禀爹爹,难得这样好天光,爹爹路上独自一个又寂寞,不如带我们一同去走走,又好与爹爹作伴,又好让我们去认认那个高僧,何如?”

  周侗想了想道:“也罢。”遂同了四个学生,出了书房门,叫书重锁好了门。

  五个人一同往沥泉山来。一路上春光明媚,桃柳争妍,不觉欣欣喜喜。将到山前,周侗立定脚,见那东南角上有一小山,心中暗想:“好块风水地!”岳飞问道:“爹爹看什么?”周侗道:“我看这小山山向甚好,土色又佳,来龙得势,藏风聚气,好个风水!不知是那家的产业?”王贵道:“此山前后周围一带,都是我家的。

  先生若死了,就葬在此地不妨。”岳飞喝道:“休得乱道!”周侗道:“这也不妨!

  人孰无死?只要学生不要忘了就是。”就对岳飞道:“此话我儿记着,不可忘了!”

  岳飞应声:“晓得!”

  一路闲话,早到山前。上山来不半里路,一带茂林里现出两扇柴扉。周侗就命岳飞叩门。只见一个小沙弥开出门来,问声:“那个?”周侗道:“烦你通报师父一声,说陕西周侗,特来探望。”小沙弥答应进去。不多时,只见志明长老手持拐杖走将出来,笑脸相迎。二人到客堂内,见礼坐下,四个少年,侍立两旁。长老叙了些寒温,谈了半日旧话,又问起周侗近日的起居。周侗道:“小弟只靠这几个小徒。这个岳飞,乃是小弟螟蛉之子。”长老道:“妙极!我看今郎骨格清奇,必非凡品,也是吾兄修来的!”一面说,一面吩咐小沙弥去备办素斋相待。看看天色已晚,当夜打扫净室,就留师徒五个安歇了。长老自往云床上打坐。

  到了次日清早,周侗辞别长者要回去了。长老道:“难得老友到此,且待早斋了去。”周侗只得应允。坐下了少刻,只见小沙弥捧上茶来,吃了,周侗道:“小弟一向闻说这里有个沥泉,烹茶甚佳。果有此说否?”长老道:“这座山原名沥泉山,山后有一洞,名为沥泉洞。那洞中这股泉水本是奇品,不独味甘,若取来洗目,便老花复明。本寺原取来烹茶待客,不意近日有一怪事,那洞中常常喷出一股烟雾迷漫,人若触着他,便昏迷不醒,因此不能取来奉敬。这几日,只吃些天泉。”周侗道:“这是小弟无缘,所以有此奇事。”

  那岳飞在旁听了,暗暗想道:“既有这等妙处,怕什么雾?多因是这老和尚悭吝,故意说这等话来唬吓人。待我去取些来。与爹爹洗洗眼目,也见我一点孝心。”

  遂暗暗的向小沙弥问了山后的路径,讨个大茶碗,出了庵门,转到后边。只见半山中果有一缕流泉,旁边一块大石上边,镌着“沥泉奇品”四个大字,却是苏东坡的笔迹。那泉上一个石洞,洞中却伸出一个斗大的蛇头,眼光四射,口中流出涎来,点点滴滴,滴在水内。岳飞想道:“这个孽畜,口内之物,有何好处?滴在水中,如何用得?待我打死他!”便放在茶碗,捧起一块大石头,觑得亲切,望那蛇头上打去。不打时犹可,这一打,不偏不歪,恰恰打在蛇头上。只听得呼的一声响,一霎时,星雾迷漫,那蛇铜铃一般的眼露出金光,张开血盆般大口,望着岳飞扑面撞来。岳飞连忙把身子一侧,让过蛇头,趁着势将蛇尾一拖。一声响亮,定睛再看时,手中拿的那里是蛇尾,却是一条丈八长的蘸金枪,枪杆上有“沥泉神矛”四个字。

  回头看那泉水已干涸了,并无一滴。

  岳飞十分得意,一手拿起茶碗,一手提着这枪,回至庵中。走到周侗面前,细细把此事说了一遍,周侗大喜。长老叫声:“老友!这沥泉原是神物,令郎定有登台拜将之荣。但这里的风水,已被令郎所破,老僧难以久留,只得仍回五台山去了。

  但这神枪非比凡间兵器,老僧有兵书一册,内有传枪之法并行兵布阵妙用,今赠与令郎用心温习。我与老友俱是年迈之人,后会无期。再二十年后,我小徒道悦在金山上,与今郎倒有相会之日。谨记此言,老僧从此告别。”周侗道:“如此说来,俱是小弟得罪,有误师父了。”长老道:“此乃前定,与老弟何罪之有?”说罢,即进云房去取出一册兵书,上用锦匣藏锁,出来交与周侗。周侗吩咐岳飞好生收藏。

  拜别下山,回至王家庄。周侗好生欢喜,就叫他弟兄们置备弓箭习射,将枪法传授岳飞。他弟兄四个每日在空场上开弓射箭,舞剑抡刀。一日,周侗问汤怀道:“你要学什么家伙?”汤怀道:“弟子见岳大哥舞的枪好,我也枪罢。”周侗道:“也罢,就传你个枪法。”张显道:“弟子想那枪虽好,倘然一枪戳去,刺不着,过了头,须得枪头上有个钩儿方好。”周侗道:“原有这个家伙,名叫‘钩连枪’。

  我就画个图样与你,叫你父亲去照样打成了来,教你钩连枪法罢!”王贵道:“弟子想来,妙不过是大刀,一下砍去,少则三四个人,多则五六个。若是早上砍到晚上,岂不有几千几百个?”周侗原晓得王贵是个一勇之夫,便笑道:“你既爱使大刀,就传你大刀罢!”

  自此以后,双日习文,单日习武。那周侗是那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师父,又传过河北大名府卢俊义的武艺,本事高强。岳飞又是少年,力量过人。周侗年迈,巴不得将平生一十八般武艺,尽心传授与螟蛉之子。所以岳飞文武双全,比卢、林二人更高。这也不在话下。

  一日,三个员外同先生在庄前闲步,只见村中一个里长,走上前来施礼道:“三位员外同周老相公在此,小人正来有句话禀上。昨日县中行下牌来小考,小人已将四位小相公的名字开送县中去了,特来告知。本月十五日要进城,员外们须早些打点打点。”王明道:“你这人好没道理!要开名字也该先来通知我们,商议商议,你知道我们儿子去得去不得?就是你的儿子也要想想看。怎的竟将花名开送进县?那有此理!”周侗道:“罢了!他也是好意,不要埋怨他了。令郎年纪虽轻,武艺可以去得的了。”又对里长道:“得罪你了,另日补情罢!”那里长觉道没趣,便道:“好说!小人有事,要往前村去,告别了。”周侗便对三个员外说道:“各位贤弟,且请回去整备令郎们的考事罢。”众员外告别,各自回家。

  周侗走进书房来,对张显、汤怀、王贵三个说:“十五日要进城考武,你们回去,叫父亲置备衣帽弓马等类,好去应考。”三人答应一声,各自回去,不提。周侗又叫岳飞也回去与母亲商议,打点进县应试。岳飞禀道:“孩儿有一事,难以应试,且待下科去罢!”周侗便问:“你有何事,推却不去?”那岳飞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千人丛内,显穿杨手段;五百年前,缔种玉姻缘。不知岳飞说出几句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岳飞巧试九枝箭李春慨缔百年姻诗曰:未曾金殿去传肿,先识鱼龙变化多。不用屏中图孔雀,却教仙子近嫦娥。

  话说当时周侗问岳飞:“为着何事,不去应试?”岳飞禀道:“三个兄弟俱豪富之家,俱去备办弓马衣服。你看孩儿身上这般褴褴褛褛,那有钱来买马?为此说是且待下科去罢。”周侗点头道:“这也说的是。也罢,你随我来。”岳飞随了周侗到卧房中。周侗开了箱子,取出一件半新半旧的素白袍、一块大红片锦、一条大红鸾带,放在桌上,叫声:“我儿,这件衣服,与你令堂说,照你的身材改一件战袍,余下的改一顶包巾。这块大红片锦,做一个坎肩、一副扎袖。大红鸾带,拿来束了。将王员外送我的这匹马,借与你骑了。到十五清早就要进城的,可连夜收拾起来。”岳飞答应一声,拿回家去,对母亲说知就里,安人便连夜动手就做。

  次日,周侗独坐书房观看文字,听得脚步响,抬头见杨怀走进来道:“先生拜揖!家父请先生看看学生,可是这般装束么?”周侗见那汤怀头上戴一顶素白包巾,顶上绣着一朵大红牡丹花;身上穿一领素白绣花战袍,颈边披着大红绣绒坎肩,两边大红扎袖,腰间勒着银软带,脚登乌油粉底靴。周侗道:“就是这等装束罢了。”

  汤怀又道:“家父请先生明日到合下用了饭,好一同进城。”周侗道:“这倒不必,总在校场会齐便了。”

  汤怀才去,又见张显进来,戴着一顶绿缎子包巾,也绣着一朵牡丹花;穿一件绿缎绣花战袍,也是红坎肩,红扎袖,软金带勒腰,脚穿一双银底绿缎靴。向周侗作了一个揖道:“先生看看学生,可象武中朋友么?”周侗道:“好!你回去致意今尊,明日不必等我,可在校场中会齐。”

  张显答应回去,劈脚跟王贵走将进来,叫道:“先生请看学生穿著何如?”但见他身穿大红战袍,头戴大红包巾,绣着一朵白粉团花;披着大红坎肩,大红扎袖,赤金软带勒腰,脚下穿着金黄缎靴。配着他这张红脸,浑身上下,火炭一般。周侗道:“妙啊!你明日同爹爹先进城去,不必等我。我在你岳大哥家吃了饭,同他就到校场中来会齐便了。”

  方才打发王贵出去,岳飞又走进来道:“爹爹,孩儿就是这样罢?”周侗道:“我儿目下且将就些罢!你兄弟们已都约定明日在校场中会齐。我明日要在你家中吃饭,同你起身。”岳飞道:“只是孩儿家下没有好菜款待。”周侗道:“随便罢了。”岳飞应诺,辞别回家,对母亲说了。

  到次日清晨,周侗过来,同岳飞吃了饭,起身出门。周侗自骑了这匹马,岳飞跟在后头。一路行来,直至内黄县校常你看人山人海,各样赶集的买卖并那茶篷酒肆,好不热闹!周侗拣一个洁净茶篷,把马拴在门前树上,走进篷来,父子两个占一副座头吃茶。

  那三个员外是城中俱有亲友的,各各扛抬食物,送到校场中来,拣一个大酒篷内坐定,叫庄丁在四下去寻那先生和岳大爷。那庄丁见了这匹马,认的是周侗的,望里面一张,见他父子两个坐着,即忙回至酒篷,报与各位员外。三个员外忙叫孩儿们同了庄丁来至茶篷内,见了先生道:“家父们俱在对过篷内,请先生和岳大哥到那里用酒饭。”周侗道:“你们多去致意令尊,这里不是吃酒的所在。你们自去料理,停一会,点到你们名字,你三人上去答应。那县主倘问及你哥哥,你等可禀说,在后就来。”王贵便问道:“为什么不叫哥哥同我们一齐上去么?”周侗道:“尔等不知,非是我不叫他同你们去,因你哥哥的弓硬些,不显得你们的手段,故此叫他另考。”那三个方才会意,辞别先生,问到酒篷。与众员外说了此话,众员外赞羡不已。

  不多时,那些各乡镇上的武童,纷纷攘攘的到来。真个是“贫文富武”,多少富家儿郎,穿著得十分齐整,都是高头骏马,配着鲜明华丽的鞍甲。一个个心中俱想取了,好上东京去取功名。果然人山人海,说不尽繁华富丽。再一会,只见县主李春,前后跟随了一众人役,进校场下马,在演武厅上坐定。左右送上茶来吃了。

  看见那些赴考的人好生热闹,县主暗喜:“今日着选得几个好门生,进京得中之时,连我也有些光彩。”少刻,该房书吏送上册籍。县主看了,一个个点名叫上来,挨次比箭,再看弓马。此时演武厅前,但听得嗤嗤的箭,响声不绝。那周侗和岳大爷在茶篷内侧着耳朵,听着那些武童们的箭声,周侗不觉微微含笑。岳飞问道:“爹爹为何好笑?”周侗道:“我儿你听见么?那些比箭的,但听得弓声箭响,不听得鼓声响,岂不好笑么?”

  那李县主看射了数牌,中意的甚少。看看点到麒麟村,大叫:“岳飞!”叫了数声,全无人答应。又叫:“汤怀!”汤怀应声道:“有!”又叫张显、王贵两个,两个答应。三个一齐上来。众员外俱在篷子下睁着眼睛观看,俱巴不得儿子们取了,好上京应试。当时县主看了三个武童比众不同,行礼已毕,县主问道:“还有一名岳飞,为何不到?”汤怀禀道:“他在后边就来。”县主道:“先考你们弓箭罢。”

  汤怀禀说:“求老爷吩咐把箭垛摆远些。”县主道:“已经六十步,何得再远?”

  汤怀道:“还要远些。”县主遂吩咐:“摆八十步上。”张显又上来禀道:“求老爷还要远些。”县主又吩咐:“摆整一百步。”王贵叫声:“求大人再远些。”县主不觉好笑起来:“既如此,摆一百二十步罢!”从人答应,下去摆好箭垛。

  汤怀立着头把,张显立了二把,王贵是第三把。你看他三个开弓发箭,果然奇妙,看的众人齐声叫采,连那县主都看得呆了。你道为何?那三个人射的箭与前相反,箭箭上垛,并无虚发。但闻擂鼓响,不听见弓箭的声音,直待射完了,鼓声方祝三人同上演武厅来。县主大喜,便问:“你三人弓箭,是何人传授?”王贵道:“是先生。”县主道:“先生是何人?”王贵又道:“是师父。”县主哈哈大笑道:“你武艺虽高,肚里却是不通。是那个师父?姓甚名谁?”汤怀忙上前禀道:“家师是关西人,姓周名侗。”县主道:“原来令业师就是周老先生,他是本县的好友,久不相会,如今却在那里?”汤怀道:“现在下边茶篷内。”县主听了,随即差人同着三人来请周侗相见,一面就委衙官看众人比箭。

  不多时,周侗带了岳飞到演武厅来,李春忙忙下阶迎接,见了礼,分宾主坐下。

  县主道:“大哥既在敞县设帐,不蒙赐顾,却是为何?”周侗道:“非是为兄的不来看望。那麒麟村的居民最好兴词构讼,若为兄的到贤弟街里走动了,就有央说人情等事。贤弟若听了情分,就坏了国法;不听,又伤了和气,故此不来为妙。”李春道:“极承见谅了。”周侗道:“别来甚久,不知曾生下几位令郎了?”县主道:“先室已经去世,只留下一个小女,十五岁了。”周侗道:“既无令公子,是该续娶了。”县主道:“小弟因有些贱恙,不时举发,所以不敢再娶。未知大哥的嫂嫂好么?”周侗道:“也去世多年了。”李春道:“曾有令郎否?”周侗把手一招,叫声:“我儿,可过来见了叔父。”岳飞应声上前,向着县主行礼。李春看了笑道:“大哥又来取笑小弟了。这样一位令郎,是大哥几时生的?”周侗道:“不瞒老弟说,令爱是亲生,此子却是愚兄螟蛉的,名唤岳飞。请贤弟看他的弓箭如何?”李春道:“令徒如此,令郎一定好的,何须看得?”周侗道:“贤弟,此乃为国家选取英才,是要从公的。况且也要使大众心服,岂可草草作情么?”李春道:“既如此,叫从人将垛子取上来些。”岳飞道:“再要下些。”县主道:“就下些。”从人答应。岳飞又禀:“还要下些。”李春向周侗道:“令郎能射多少步数?”周侗道:“小儿年纪虽轻,却开得硬弓,恐要射到二百四十步。”李春口内称赞,心里不信,便吩咐:“把箭垛摆列二百四十步!”

  列位要晓得,岳大爷的神力,是周先生传授的“神臂弓”,能开三百余斤,并能左右射,李县主如何知道?看那岳大爷走下阶去,立定身,拈定弓,搭上箭,飕飕的连发了九枝。那打鼓的从第一枝箭打起,直打到第九枝,方才住手。那下边这些看考的众人齐声叫采,把那各镇乡的武童都惊呆了!就是三个员外,同着汤怀、张显、王贵在茶篷内看了,也俱拍手称妙。只见那带箭的,连着这块泥并九枝箭,一总捧上来禀道:“这位相公,真个希奇!九枝箭从一孔中射出,箭攒斗上。”李春大喜道:“令郎青春几岁了?曾毕姻否?”周侗道:“虚度二八,尚未定亲。”

  李春道:“大哥若不嫌弃,愿将小女许配令郎,未识尊意允否?”周侗道:“如此甚妙,只恐高攀不起。”李春道:“相好弟兄,何必客套。小弟即此一言为定,明日将小女庚帖送来。”周侗谢了,即叫岳飞:“可过来拜谢了岳父。”岳飞即上来拜谢过了。周侗暗暗欢喜,随即作别起身道:“另日再来奉拜了。”李春道声:“不敢,容小弟奉屈来行一叙。”周侗回道:“领教。”遂别了李春,同岳飞下演武厅来。到篷内,同了众员外父子们,一齐出城回村,不表。

  且说那李知县公事已毕,回至衙中。到了次日,将小姐的庚帖写好,差个书吏送到周侗馆中去。书吏领命,来到了麒麟村,问到王家庄上。庄丁进来报与周侗,周侗忙叫请进。那书吏进得书房,见了周侗,行礼坐定,便道:“奉家老爷之命,特送小姐庚帖到此,请老相公收了。”周侗大喜,便递与岳飞道:“这李小姐的庚帖,可拿回去,供在家堂上。”岳飞答应,双手接了,回到家中,与母亲说知。岳安人大喜,拜过家堂祖宗,然后观看小姐的年庚。说也奇异,却与岳大爷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岂不是“姻缘辐辏”!不在话下。

  这边周侗封了一封礼物,送与书吏道:“有劳尊兄远来,无物可敬,些些代饭,莫嫌轻亵!”书吏道声:“不敢!”收了礼物,称谢告别回去,不提。

  再说岳大爷复至馆中,周侗吩咐:“明日早些同我到县里去谢了丈人。”岳大爷应声:“晓得!”过了一夜,次早天明,父子两个梳洗了,就出了庄门,步行进城,来到县门首,将两张谢帖在宅门上投进。李春即时开了宅门,出来接进内衙。

  行礼毕,岳飞拜谢了赠亲之恩,李春回了半礼,叙坐谈心。少停,摆上筵席,三人坐饮了一会,从人将下席搬出去。周侗见了,便道:‘叫\弟两个是步行来的,没有带得家人来,不消费心得。”李春道:“既如此,贤婿到此,无物相赠,小弟还有几十匹马未曾卖完,奉送令郎一匹如何?”周侗道:“小儿习武,正少一骑。若承厚赐,极妙的了。酒已过多,倒是同去看看马,再来饮酒罢!”李春道:“使得。”

  三人便起身,一同来到后边马房内,命马夫:“取套杆,伺候挑马。”马夫答应一声。周侗便悄悄的对岳飞道:“你可放出眼力来,仔细挑眩这是丈人送的,不便退换。”岳飞道:“晓得!”就走将下去,细细一看。他本性心里最喜爱白马的。有那颜色好些的,把手一按,脚都殂下去了。连挑数匹俱是一般,并无一匹中意的。李春道:“难道这些马都是无用的么?”岳大爷答道:“这些马并非是无用,只好那富家子弟配着华丽鞍辔,游春玩景,代步而已。门婿心上,须要选那上得阵、交得锋、替国家办得事业、自己挣得功名,这样的马才好。”李县主摇着头道:“我这是卖剩的这几十匹马,也不过送一匹与贤婿代代步。那有这样好马?”

  正说之间,忽听得隔壁马嘶声响。岳大爷道:“这叫声,却是好马!不知在何处?”周侗道:“我儿听见声音,又未见马,怎知他是好马?”岳飞道:“爹爹岂不闻此马声音洪亮,必然力大,所以说是好的。”李春道:“贤婿果然不错。此马乃是我家人周天禄在北地买回的,如今已有年余。果然力大无穷,见了人乱踢乱咬,无人降得住他,所以卖了去又退回来,一连五六次,只得将他锁在隔壁这墙内。”

  岳大爷道:“何不同小婿去一看?”李春道:“只怕贤婿降他不住!若降得住,就将来相赠便了。”便叫马夫开了门,马夫叫声:“岳大爷!须要仔细,这马却要伤人的。”岳大爷把马相了一相,便把身上的海青脱掉了,上前来。那马见有人来,不等岳大爷近身,就举起蹄了乱踢。岳大爷才把身子一闪,那马又回转头来乱咬。

  岳大爷望后又一闪,趁势一把把鬃毛抓住,举起掌来就打,一连几下,那马就不敢动了。正是:骅骝逢伯乐,驰骋遇王良。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沥泉山岳飞庐墓乱草冈牛皋剪径诗曰:飘蓬身世两茫然,回首孤云更可怜。运等绛帐无他虑,只图四海姓名传。

  自古道:“物各有主。”这马该是岳大爷骑坐的,自然伏他的教训,动也不敢动,听凭岳大爷一把牵到空地上。仔细一看,自头至尾足有一丈长短,自蹄至背约高八尺。头如博兔,眼若铜铃,耳小蹄圆,尾轻胸阔,件件俱好。但是浑身泥污,不知颜色如何?看见旁边有一小池,岳大爷就叫马夫:“拿刷创来。”马夫答应,取了刷子,远远的站立着,不敢近前。岳大爷道:“不妨事!我拿住在此,你可上前来,与我洗刷干净了。”马夫道:“姑爷须要拿紧了。待我将旧笼头替他上了,然后刷洗。”岳大爷道:“不妨,你上来就是。”马夫即将笼头上了,将马牵到池边,替他刷洗得干净。岳大爷看了,果然好匹马,却原来浑身雪白,并无一根杂毛,好不欢喜。岳大爷穿好了衣服,把马牵到后堂阶下,拴住了,上厅拜谢岳父赠马之恩。李春道:“一匹马,何足挂意。”又命家人去取出一副好鞍辔来,备好大马背上。周侗在旁看了,也叫采不迭。三个重新入席,又饮了几杯。周侗起身告别,李春再三相留不住,叫马夫又另备了一匹马,送周老相公回去。那马夫答应了,又去备了一匹马。李春送出了仪门,作别上了马,马大跟在后头,出了内黄县城门。周侗道:“我儿,这马虽好,但不知跑法如何?你何不出一辔头,我在后面看看如何?”

  岳大爷应道:“使得!”就加上一鞭,放开马去。只听得忽喇喇四个马蹄翻盏相似,往前跑去!周侗这老头儿一时高兴起来,也加上一鞭,一辔头赶上去。这马虽比不得岳大爷的神马,那马夫那里跟得上来,直赶得汗流气喘个祝那爷子两个,前后一直跑到了庄门首,下马进去。周侗秤了五钱银子,赏了马夫。马夫叩谢了,骑了那匹原来的马,自回去了。这里岳大爷将那匹马牵回家中,与母亲细说岳父相赠之事。母子各各感激周先生提挈之恩。

  且说那周侗只因跑马跑得热了,到得书房,就把外衣脱了,坐定,取过一把扇于,连搧了儿搧。看看天色晚将下来,觉得眼目昏花,头里有些疼痛起来,坐不住,只得爬上床睡。不一会,胸腹胀闷,身子发寒发热起来。岳大爷闻知,连忙过来服侍。过了两日,越觉沈重。这些弟子俱来看望。员外们个个求医问卜,好生烦恼。

  岳大爷更为着急,不离左右的服侍。到了第七日,病势十分沈重。众员外与岳飞、王贵等,俱在床前问候。

  那周侗对岳飞道:“你将我带来的箱笼物件,一应都取将过来。”岳大爷答应一声,不多时,都取来摆在面前。周侗道:“难得众位贤弟们俱在这里,愚兄病入膏盲,谅来不久于人世的了!这岳飞拜我一场,无物可赠,惭愧我漂流一世,并无积蓄,只有这些须物件,聊作纪念。草草后事,望贤弟备办的了!”众员外道:“大哥请放心调养,恭喜好了,就不必说;果有不测,弟辈岂要鹏举费心!”周侗又叫声:“王贤弟,那沥泉山东南小山下有块空地,令郎说是尊府产业,我却要葬在那里,未知贤弟允否?”王明回道:‘小弟一一领教便了。”周侗道:“全仗,全仗!”便叫岳飞过来拜谢了王员外,岳飞就连忙跪下拜谢。王员外一把扶起道:“鹏举何须如此?”周侗又对三个员外道:“贤弟们若要诸侄成名,须离不得鹏举!”

  言毕,痰涌而终。时乃宣和十七年九月十四日,行年七十九岁。岳飞痛哭不已,众人莫不悲伤。

  当时众员外整备衣衾棺椁,灵柩停在王家庄,请僧道做了七七四十九口经事,送往沥泉山侧首安葬。殡葬已毕,岳大爷便在坟上搭个芦棚,在内守墓。众员外常时叫儿子们来陪伴。

  时光易过,日月如梭。过了隆冬,倏忽已是二月清明时节,众员外带了儿子们来上坟。一则祭奠先生,二则与岳大爷收泪。王员外叫声:“鹏举!你老母在堂,无人侍奉,不宜久居此地,可就此收拾了,同我们回去罢。”

  岳大爷再三不肯。王贵道:“爹爹不要劝他,待我把这牢棚子拆掉了,看哥哥住在那里!”汤怀、张显齐声拍手道:“妙啊!妙啊!我们大家来。”不一时,三个小弟兄你一拨、我一扳,把那芦棚拆得干干净净。岳大爷无可奈何,只得拜哭一场,回身又谢了众员外。众员外道:“我等先回,孩儿们可同岳大哥慢慢的来便了。”

  众小爷应声:“晓得!”众员外俱乘着轿子,先自回庄。

  这里四个小弟兄拣了一个山嘴,叫庄丁将果盒摆开,坐地饮酒。汤怀道:“岳大哥,老伯母独自一人在家中,好生惨切,得你今日回去,才得放心!”张显道:“大哥,小弟们文字武艺尽生疏了,将来怎好去取功名?”岳大爷道:“贤弟们,我因义父亡过,这‘功名’两字倒也不在心上。”王贵道:“完师之恩虽是难忘,那功名也是要紧的事。若是大哥无心,小弟们越发无望了。”

  弟兄们正在闲谈,忽听得后边草响。王贵翻身回头,将脚向草中这一搅,只见草丛中爬将一个人出来,叫道:“大王饶命!”早被王贵一把拎将起来,喝道:“快献宝来!”岳大爷忙上前喝道:“休得胡说,快些放手!”王贵大笑,把那人放下。岳大爷问道:“我们是好人,在此祭奠坟墓,吃杯酒儿,怎么称我们做大王?”

  那人道:“原来是几位相公。”便向草内说:“你们都出来!不是歹人,是几位相公。”只听得枯草里飕飕的响,猛然走出二十多个人来,都是背着包裹、雨伞的,齐说:“相公们,这里不是吃酒的所在。前边地名叫做‘乱草冈’,原是太平地面。

  近日不知那里来了一个强盗,在此拦路,要抢来往人的财帛,现今拦住一班客商。

  小人们是打后边抄小路到此的,见相公们人众,疑是歹人,故此躲在草内,不道惊动了相公们。小人们自要往内黄县去的。”岳大爷道:“内黄县是下山一直大路,尔等放心去罢!”众人谢了,欢欢喜喜的去了。

  岳大爷便对众兄弟道:“我们也收拾回家去罢!”王贵道:“大哥,那强盗不知是怎么样的?我们去看看也好。”岳大爷道:“那强盗不过是昧着良心,不顾性命,希图目下之富,那顾后来结果。这等人,看他做什么?”王贵道:“我们不曾见过,去看看也不妨事。”岳大爷道:“我们又没有兵器在此,倘然他动手动脚起来,将如之何?”张显道:“大哥,我们拣那不多大的树,拔他两棵起来,也当得兵器。难道我们弟兄四个人,倒怕了一个强盗不成?”汤怀道:“哥哥,譬如在千军万马里边,也要去走走,怎么说了强盗,就是这等怕?”岳大爷兄弟兄们七张八嘴,心中暗想:“我若不去,众兄弟把我看轻了,只道我没有胆量了。”吩咐庄丁:“你等先收拾回庄,我们去去就来。”内中有几个胆大的庄丁说道:“大爷带挈我们也去看看。”岳大爷道:“你这些人,好不知死活!悄然强盗凶狠,我们自顾不暇,那里还照应得你等?这是什么好看的所在,带你们去不得的!”众人道:“大爷说得是,小人们回去了。”

  他弟兄三个等不的,各人去拔起一棵树来,去了根梢,大家拿了一枝,望后山转到乱草冈来。远远就望见这个强盗,面如黑漆,身躯长大。头戴一顶镔铁盔,身上穿着一副镔铁锁子连环甲,内衬一件皂罗袍,紧束着勒甲绦。骑着一匹乌骓马,手提两条四楞镔铁锏。拦住着一伙人,约有十五六个,一齐跪在地下,讨饶道:“小的们没有什么东西,望大王爷饶命罢!”那好汉大叫道:“快拿出来,饶你们狗命!不拿出来,叫你们一个个都死!”岳大爷看见,便道:“贤弟们,你看那强盗好条大汉,待愚兄先去会他一会。贤弟们远远的观看,不可就上前来。”汤怀道:“哥哥手无寸铁,怎么去会他?”岳大爷道:“我看此人气质粗卤,可以智取,不可力敌。倘然我敌他不过,你们再上来也不迟。”说罢,就走到面前,叫声:“朋友!小弟在此,且饶了这干人去罢!”那个好汉举头一看,见岳大爷眉长脸秀,相貌魁伟,便道:“你也该送些与我。”岳大爷道:“自然呢!自古说的好,在山吃山,靠水吃水。怎说不该送?”那好汉听了,便道:“你这个人说的话倒也在行。”

  岳大爷道:“我是个大客商,伙计、车辆都在后边。这些人俱是小本经纪,有甚油水?可放他们去。少停,待我等多送些与大王便了。”那个好汉听了,便对众人道:“既是他这等讲,放你们去罢!”众人听说,叩了头,爬起身来,没命的飞跑去了。

  那好汉对岳大爷道:“如今你好拿出来了。”岳大爷道:“我便是这等说了,只是我有两个伙计不肯,却怎么处?”好汉道:“你伙计是谁?却在那里?”岳大爷把两个拳头漾了一漾道:“这就是我的伙计。”好汉道:“这是怎么讲?”岳大爷道:“你若打得过他,便送些与你;如若打他不过,却是休想!”那好汉怒道:“谅你有何本事,敢来捋虎须?但你只一双精拳头,我是铁锏,赢了你算不得好汉。

  也罢,我也是拳头对你罢!”一面说,一面把双锏挂在鞍鞒上,跳下马来,举起拳头,望岳大爷劈面打来。众兄弟看见,齐吃了一惊!却待要向前,只见岳大爷也不去招架他的拳头,竟把身子一闪,反闪在那汉身后。那汉撤转身,又是一拳,望心口打来。这岳大爷把身子向左边一闪,早飞起右脚来,这一脚正踢着那汉的左肋,颠翻在地。

  汤怀等见了,齐声叫道:“好武艺!好武艺!”那好汉一轱辘爬将起来,大叫一声:“气杀我也!”遂在腰间拨出那把剑来,就要自刎。岳大爷慌忙一把拦腰抱住,叫声:“好汉,为何如此?”那汉道:“我从来没有被人打倒,今日出丑,罢了,罢了!真正活不成了!”岳人爷道:“你这朋友,真真性急!我又不曾与你交手,是你自己靴底滑,跌了一交。你若自尽,岂不白送了性命?”那汉回头看着岳大爷道:“好大力气!”便问:“尊姓大名?何方人氏?”大爷道:“我姓岳名飞,就在此麒麟村居祝”那汉道:“你既住在麒麟村,可晓得有个周侗师父么?”岳大爷道:“这是先义父,你缘何认得?”那汉听了,便道:“怪不得我输与你了,原来是周师父的令郎。何不早说,使小弟得罪了!”连忙的拜将下去,岳大爷连忙扶起。

  两个便在草地上坐了,细问来历。那汉道:“不瞒你说,我叫牛皋,也是陕西人,祖上也是军汉出身。只因我父亲没时,嘱咐我母亲说:‘若要儿子成名,须要去投周侗师父。’故此我母子两个离乡到此,寻访周师父。有人传说在内黄县麒麟村内,故此一路寻来。经过这里,却撞着伙毛贼在此剪径,被我把强盗头打杀了,夺了他这副盔甲鞍马,把几个小喽罗却都赶散了。因想我就寻见了周师父,将什么东西来过活?为此顺便在这里抢些东西,一来可以糊口,二来好拿些来做个进见之礼。不想会着你这个好汉。好人!你可同我去见见我母亲,再引我去见见周侗师父罢!”岳大爷道:“不要忙,我有几个兄弟,一齐叫来相见。”就把手一招,汤怀等三个一齐上前相见,各各通了名姓。

  牛皋引路,四弟兄一路同走。走不多远,来到山坳内,有一石洞,外边装着柴扉。牛皋进内,与老母说知,老母出来迎接。四位进内,见礼坐下。老母将先夫遗命、投奔周侗的话说了一遍。岳大爷垂泪答道:“不幸义父于去年九月已经去世了!”

  老母闻言,甚是悲切,对岳大爷道:“老身蒙先夫所托,不远千里而来,不道周老相公已作古人,我儿失教,将来料无成名之日,可不枉了这一场!”岳大爷劝道:“老母休要悲伤,小侄虽不能及先义父的本领,然亦粗得皮毛。今既到此,何不同到我舍间居住,我四弟兄一齐操演武艺,何如?”牛母方才欢喜,就进里边去,将所有细软打做一包。

  牛皋把老母扶上了这匹马骓马上骑了,背上包裹,便同了一班小弟兄取路望王家庄来。到了庄门首,牛皋扶老母下了马,到岳家来,见了岳安人,细说此事。即时去请到三位员外来,牛皋拜见了,将前后事情说了一遍,众员外大喜。当日,就王员外家设席,与牛皋母子接风,就留牛母与岳安人同居作伴。拣个吉日,叫牛皋与小兄弟们也结拜做弟兄。岳大爷传授牛皋武艺,兼讲究些文字。

  一日,弟兄五个正在庄前一块打麦场上比较枪棒,忽见对面树林内一个人在那里探头张望。王贵就赶上去,大喝一声:“呔!你是什么歹人,敢在我庄上来相脚色?”那个人不慌不忙,转出树林,上前深深作个揖,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岳大爷再显英雄手段,重整旧业家园。正是:五星炳炳聚奎边,多士昂昂气象鲜。万里前程期唾手,驰骤争看着祖鞭。毕竟那人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梦飞虎徐仁荐贤索贿赂洪先革职“却说那人走上前来,作个揖,便说道:“小人乃是这里村中一个里长的便是。

  只因相州节度都院刘大老爷行文到县,各处武童俱要到那里考试,取了方好上京应试。特来通知岳大爷和众位小爷。因见小爷们在此操演武艺,不敢骤然惊动,故此躲在林中观看,并不是歹人。”岳大爷道:“我知道了。”那里长作别去了。

  次日,岳大爷骑马进城,来到内黄县衙门内。门史进内通报,知县说一声:“请进来相见。”门吏答应一声,忙走出来,请岳大爷进去。这岳大爷走进内衙,拜见了岳父,便道:“小婿要往相州院考,特来拜别。还有一个结义兄弟也要去应试,只因前日未曾小考,要求岳父大人附册送考。”李县主道:“既是你的义弟,叫做什么名字?我与他添上罢了。”岳飞道:“叫做牛皋。”县主吩咐从人记了补上,又道:“贤婿到相州,待我写一封书与你带去。”一面吩咐衙中摆酒款待,一面走进书房,写了一封书,封得好了,出来交付与岳飞道:“我有一个同年在相州做汤阴县,叫做徐仁,为人正直,颇有声名,就是都院也甚是敬重他的。贤婿可带这封书去与他看了,这补考诸事就省办了。”

  岳大爷接书收好了,拜谢出来。回到家中,与众员外说道:‘叫\侄方才到县里去,把牛兄弟名字也补上了。明朝是吉日,正好起身。”众员外应允。各人回去,端正行李马匹。到次日,都到王员外庄上会齐。五位弟兄各各拜别了父母,出庄上马,前往相州进发。一路上晓行夜住,弟兄们说说笑笑,俱是憨憨顽顽。只有岳大爷心内暗想:“我原是汤阴县祖籍,漂流在外。”不觉眼中流下泪来。

  不一日,到了相州。众弟兄进了南门,走不到里许,却就有许多客店。岳大爷抬头看时,只见一家店门上,挂着一扇招牌,上写着“江振子安寓客商”七个大字。

  岳大爷看那店中倒也洁净,五人就下马立定。里边江振子见了,连忙出来迎接,叫小二将五位客人行李搬上楼去,把马都牵入后槽上料,自己却来陪那五位小爷坐下吃茶。问了姓名来历,连忙整备接风酒饭。岳大爷向主人问道:“此时是什么时候了?”江振于答道:“晌午了。”岳大爷沉吟道:“这便怎处?只好明日去了。”

  江振子道:“不知大爷要往何处去,这等要紧?”岳大爷道:“有封书要到县里去走一走。”江振于道:“若说县里,此刻还早得紧哩!这位县主老爷在这里历任九载,为官清正,真个两袖清风,爱民如子。几次报升,都被众百姓攀辕留祝那个老爷坐了堂,直要到更把天方才退堂,此时正早哩!”岳大爷道:“但不知此去县前有多少路?”江振于道:“离此不远,出了小店的门,投东转上南去,看见这座衙门就是。”岳大爷听毕,便去屋中开箱子,取了书,锁好了房门,一同众兄弟出了店门,望县前来。

  不道那县主徐仁,当夜得了一梦,那日升堂理事,两边排列各班书吏衙役,知县问道:“本县夜来得了一梦,甚是惊恐,你们可有那个会详梦的么?”傍边走过一个书吏,浑名叫做“百晓”,上前禀说:“小人极会详梦。不知老爷梦见些什么?”

  县主道:“我昨夜三更时,忽然梦见五只五色老虎飞上堂来,望着本县身上扑来,不觉惊惶而醒,出了一身冷汗,未知主何吉凶?”百晓道:“恭喜老爷!昔日周文王夜梦飞熊入帐,后得子牙于渭水。”话还未曾说得完,那知县大怒起来,拍案骂道:“这狗头,好胡说!我老爷是何等之人,却将圣贤君王比起来?好生可恶!”

  那个百晓无言可对,只得站过一边。

  忽见门役禀说:“内黄县有五位武士,口称县主李老爷有书求见。”徐老爷吩咐:“请他们进来。”门役答应一声,出来相请。五人来到公堂上,行礼已毕,将书呈上。县主接书看了,又见五个人相貌轩昂,心中暗想:“昨夜的梦,莫非应在此五人身上么?”就问:“贤契们在何处作寓?”岳大爷对道:“门生们在南门内江振子店中作离。”徐仁道:“既如此,贤契们请回寓。都院大人的中军官洪先,却是本县的相与,待我着人央他照应贤契们,明日赴辕门候考便了。”岳大爷等谢了县主,出衙回寓。

  过了一夜,次日,五个人齐至辕门,来见中军。岳飞上前禀道:“岳飞等五人求大老爷看阅弓马,相烦引见。”洪先听了,回转头来,问家将道:“他们可有常例送来么?”家将禀道:“不曾送来。”岳飞听见,便上前禀道:“武生等不知这里规矩,不曾带得来,待回家着人收拾送来罢!”洪先道:“岳飞!你不知,大老爷今日不考弓马,你停三日再来。”

  岳飞只得答应,转身出来,上马回寓。

  一路与众兄弟商议,忽见徐县主乘着四人暖轿,众衙役左右跟定。将到面前,五人一齐下马,候立道旁。县主在轿中见了,吩咐住了轿,便道:“我正要去见洪中军,托他周全考事,不道贤契们回来得恁快,不知考得怎样了?”岳飞禀道:“那中军因不曾送得常例与他,叫我们过了三日再去。”徐仁道:“好胡说!难道有他这中军,才考得;没有他这中军,就不考了么?贤契们可随我来!”五人答应一声,俱各上马,跟着徐县主来到辕门,投了手本。传宣官出来一声:“传汤阴县进见!”两边呼喝声响。徐仁进了角门,踏边而上,来至大堂跪下。刘都院说声:“请起。”徐仁立起,打了一拱道:“卑职禀上大人,今有大名府内黄县武生五名,求大人考试弓马。”刘都院就吩咐传进来。旗牌官领命,将五人传人,到丹墀跪下。

  刘公看那五个人的相貌,个个魁伟雄壮,心中好生欢喜。只见中军走上厅来禀道:“这五个人的弓马甚是平常,中军已经见过,叫他们回去温习,下科再来,怎么又来触犯大老爷?”徐仁又上前禀道:“这中军因未曾送得常例与他,故此诳禀。

  这些武生们三年一望,望大人成全!”洪先又道:“我早上明明见过他的武艺低微,如何反说我诳禀?若不信,敢与我比比武艺么?”岳飞禀道:“若大老爷出令,就与你比试何妨?”刘都院听了各人言语,说:“也罢!就命你二人比试武艺与本都院看。”

  二人领命下去,就在甬道上各自占个地步。洪先叫家人取过一柄三股托天叉来,使个门户,只听得索郎郎的叉盘声响,使个“饿虎擒羊”势,叫道:“你敢来么?”

  岳飞却不慌不忙,取过沥泉枪,轻轻的吐个旗鼓,叫做“丹凤朝天”势。但见那冷飕飕乱舞雪花飞,说声:“恕无礼了!”那洪先恨不得一叉,把岳大爷就叉个不活,举起叉,望岳大爷劈头盖将下来。这岳大爷把头一侧,让过叉,心中暗想:“我和他并无大仇,何苦害他性命?”这洪先又一叉,向岳大爷劈面飞将过来。那岳大爷把头一低,侧身躲过,拽回步,拖枪而走。洪先只道他输了,抢步赶将入来,望岳大爷当背一叉。岳大爷忽转过身来,把枪向上一隔,将洪先的叉掀过一边,趁势倒转枪杆,在洪先背上轻轻的一捺。这洪先站不住脚头,扑的一交,跌倒在地,那股叉也丢在一边了。厅上厅下这些人禁不住喝声采:“果然好武艺!”那刘都院大怒,叫洪先上去,喝道:“你这样的本事,那里做的中军官!”叫左右:“与我叉出辕门去!”左右答应一声,将洪先赶下丹墀。洪先满面羞惭,抱头鼠窜的去了。

  刘都院命徐知县带那五个武生,同到箭厅比箭。先是四个射过。又考到岳飞的箭,比四人更好,便问岳飞:“你是祖居在内黄县么?”岳大爷禀道:“武生原是这里汤阴县孝弟里永和乡人氏,因生下三日就遭洪水之灾,可怜家产尽行漂没。老母在花缸内抱着武生,在水面上漂流至内黄县,感蒙恩公王明收养长大,因此就住在内黄县。又得先义父周侗教成我众弟兄的武艺。如今只求大老爷赏一批册,好进京去。倘能取得功名,日后就好重还故里了。”刘都院听了,大喜道:“原来是周师父传授,故尔都是这般好手段。本院向来久闻令师文武兼全,朝廷几次差官聘他做官,他只是不肯出来。如今乃作故人,岂不可惜!目下贤契可回去收拾,本都院着人送书进京,与你料理功名便了。”又唤徐仁道:“这个门生日后定有好处,贵县可回行去,替他查一查所有岳家旧时基业,查点明白,待本院发银盖造房屋,叫他仍归故上便了。”徐知县领命。

  岳飞等一齐叩谢。出了辕门,跟着徐县主回至街中。县主设宴款待,对岳飞道:“我这里与贤契收拾房屋,你可回家去,接取令堂前来居住便了。”岳大爷谢了,当日,同众弟兄回至寓所,算还饭钱。到次日别了店主人,一径回内黄县来,各自分别回家。岳大爷将刘都院共徐县主的事,与岳安人说知,岳安人好生欢喜,忙忙收拾,不提。

  再说众兄弟各自归家,与父亲说知岳大哥归宗之事,众员外好生不忍。次日,三位员外正在王员外庄上谈论商酌,只见岳大爷走来向众员外作过揖,就将归宗之事禀明。王员外不觉眼中流下泪来,叫声:“鹏举!你在此间,小儿辈正好相交。

  况且令尊遗命,叫小儿辈‘不要离了鹏举,方得功名成就’。如今你要归宗,叫我怎生舍得?”岳大爷道:“小侄只因刘大人恩义,难违他命。就是小侄也舍不得老叔伯并兄弟们,也是出于无奈。”张员外道:“我倒有个主意在此,包你们一世不得分离。”汤怀即忙问张达:“是何主意?”张员外道:“我挣了一分大家私,又没有三男四女,只得这个孩儿,若得他一举成名,祖宗面上也有些光彩。我的意思,止留两房的当家人在此总管田产,其余细软家私尽行收拾,一同岳贤侄迁往汤阴县,有何不可?”众人齐声道:“此论甚妙!我们竟都迁去就是。”岳大爷道:“这个如何使得?老叔伯大家资,又有许多人口,为了小侄都要迁往汤阴居住,也不是轻易的事,还求斟酌。”众员外道:“我等心意相同,主意已定,鹏举不必多言。”

  岳大爷只得回家,与母亲说知众员外要迁居之事。岳安人道:“且等我再去与各位院君商议。”牛皋道:“不相干,我自要同大哥去的!”安人道:“贤侄母子既在此间,自然同去。”

  次日,岳大爷别了母亲,备马进城来见岳父,到得县前下马进去。门吏连忙通报,县主吩咐一声:“请进!”就有旁边门吏慌忙出来,将岳大爷接入后堂。见礼已毕,李公命坐吃茶,便问往相州去考试诸事。岳大爷将到了汤阴县如何禀见县尊,中军如何索贿,如何比试,直到“刘公着徐县主查明小婿旧时基业,捐银起造房屋,命小婿迁居故土。皆岳父大人提携恩德,今日特来拜谢。”李县主道:“难得刘公如此思义,贤婿重归祖业,乃是大事。但我有一句话,你可速速回去与令堂说知。”

  岳大爷唯唯听命,有分教:金屋笙歌偕卜凤,洞房花烛喜乘龙。毕竟李县主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岳飞完姻归故土洪先纠盗劫行装诗曰:花烛还乡得意时,忽惊宵小弄潢池。螳螂枉奋当车力,空结冤仇总是痴。

  话说李知县对岳飞道:“老夫自从丧偶未娶,小女无人照看,你令堂正堪作伴。

  我且不留你,你速速回去与令堂说明,明日正是黄道吉日,老夫亲送小女过门成亲,一同与你归宗便了。”岳大爷禀道:“岳父大人在上,小婿家寒,一无所备,这些迎亲之礼,一时匆促,那里来得及。望大人稍停,待小婿进京回来,再来迎亲便了。”

  李县主道:“不是这等说。你今离得远了,我又年老无儿,等你迁去之后,又费一番跋涉。不如趁此归宗时候将就完姻,也可了我胸中一件事体。你不必多言,快些回去。我也好与小女收拾收拾,明日准期送来。”

  岳大爷见岳父执定主意,只得辞别出街,上马回转麒麟村来。适值众员外都在堂前议论起身之事,见了岳大爷回来,便问:“你已辞过今岳了么?”岳大爷道:“家岳听说小侄归宗,他说家母无人侍奉,明日就要亲送小姐过来。这件事怎么处?”

  众员外道:“这是极妙的喜事了!”岳大爷又道:“老叔伯们是晓得的,小侄这等家寒,匆匆促促,那里办得这些事来?”王员外道:“贤侄放心。我们那一样没有现成的?就是你那边,恐怕房屋窄小,我这里空屋颇多。况一墙之隔,连夜叫人打通了,只要请你令堂自来拣两间,收拾做新房便了。”岳大爷谢了,回去告禀了母亲,岳安人自然欢喜,不消说得。

  这里王家庄上准备筵席,挂红结彩,唤集了傧相乐人,闹闹热热,专等明日吉期。到了次日,李县主预先叫从役家人抬了箱笼物件、粗细嫁妆,送到王家庄大厅上,两边排列。随后两乘大轿,李县主送亲到来。众员外接进中堂,各施礼毕。一众乐人作起乐来,两个喜娘扶小姐出轿,与岳大爷参拜天地,做过花烛,遂入洞房,然后再出来拜谢了岳丈,与众员外见过了礼,请李县主入席饮宴。县主吃了三杯,起身道:“小婿小女年幼,全仗各位员外提携。因我县中有事,不得亲送贤婿回乡了,就此拜别。”众员外再三相留不住,只得送出大门,李爷回县,不提。

  那众人回至中堂,欢呼畅饮,尽醉方休。次日,岳大爷要去谢亲,就同了众兄弟们一齐进县辞行。见了岳父,行礼已毕,众弟兄亦上前见过礼。李爷就命设席款待,众兄弟饮过三杯,随即告辞。县主道:“贤婿与贤契们同往东京,老夫在此,专望捷音!”众弟兄谢了,拜别回来。各家打点车马,收拾行装。过了三朝,齐集在王家庄上,五姓男女共有百余口,细软车子百余辆,骡马挑夫,离了麒麟村,闹哄哄望汤阴县进发。

  过不得两日,来到一个所在,地名野猫村,都是一派荒郊,并无人家。看看天色又黑将下来,岳大爷对众弟兄道:“我们只管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此去三四十里方有宿店,这车子又重,如何赶得上?你看一路去,俱是荒郊旷野,猛恶林子,如何存顿?汤兄弟,你可同张兄弟先往前边去,看左右可有什么村落人家,先寻一个歇处方好。”两个答应,把马加上一鞭,豁喇喇的去了。这里岳大爷在前,王贵、牛皋在后,保着家眷车辆,慢慢的行。不多一会,汤、张二人跑马回来,叫道:“大哥,我两个直到十里之外,并无村落人家,只就这里落西去三四里地面,山脚下却有一座土地庙。虽是冷落,殿上两廊,尽够歇息。但是坍塌不堪,又没个庙主,没处做得夜饭吃。”王贵道:“不妨!我们带得有粮米锅铲在此,只要拾些乱柴,将就烧些饭食,过了一夜再处。”牛皋接口道:“不错!不错!赶快些,我肚里饿了。”岳大爷吩咐一众车辆马匹跟着,汤怀引路,一直望着土山脚下而来。

  到了庙门,一齐把车辆推入庙内,安顿在两廊下。众安人同李小姐和丫环们等,俱在殿上歇息。那殿后边还有三四间房屋,却停着几口旧棺材,窗槛朽烂,屋瓦俱无。旁边原有一间厨房,只是灶上锅都没了,壁角边倒堆着些乱草。当下牛皋、王贵将带来的家伙,团团的寻着些水来,叫众庄丁打火做饭。看看已是黄昏,众员外等并小爷们各吃了些酒饭,只有牛皋独自拿个大碗,将那酒不住的吃。岳大爷道:“不要吃了。古人说得好,青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这里是荒僻去处,倘有疏失,如之奈何?且待到了汤阴,凭你吃个醉便了。”牛皋道:“大哥胆太小了!即如此讲,就不吃了。”拿饭来一连吃了二三十碗方才住口。众人吃完,都收拾去了。员外等也就在殿上左边将就安歇,众庄丁等都跟着车辆马匹在两廊下安息。

  岳大爷对汤怀、张显道:“你二位贤弟,今夜不可便睡,可将衣服拴束好了,在殿后破屋内看守。若是后边有失,与愚兄不相干的。”二人答应道:“是!”岳大爷又对王贵道:“三兄弟,你看左边墙壁残坏,你叮看守,倘左边有失,是兄弟的干系!”于贵道:“就是!”又叫:“牛皋兄弟呢?”牛皋道:“在这里!有甚话吩咐?”岳大爷道:“右边的墙也将要快倒的了,你可守着右边!”牛皋道:“大哥辛辛苦苦,睡罢了,什么大惊小怪,怕做什么?若有差池,俱在牛皋一人身上便了。”岳大爷微笑道:“兄弟不知,自古道小心天下去得。我和你两个有甚大行李?但是众员外们有这许多行装,悄然稍有疏失,岂有不被人耻笑么?故此有烦众弟兄四边守定,愚兄照管着大门,就有千军万马,也不怕他了。但愿无事,明日早早起行就早早寻个宿店,一路太太平平到了相州城,岂不为美?”牛皋道:“也罢!大哥既如此说,右边就交在我处罢了。”一面说,一面自肚里寻思道:“如今太平时节,有甚强盗?况有我这一班弟兄,怕他怎的?大哥只管唠唠叨叨,有这许多小胆。”就将自己的乌雅马拴好在廊柱上,把双锏挂在鞍鞒上,歪着身子,靠着栏杆打盹,不提。

  且说岳大爷将那两扇大门关得好了,看见殿前阶下有一座石乔炉,将手一摇,却是连座凿成的。岳大爷奋起神威,两只手只一抱,抱将起来,把庙门靠紧了。将那杆沥泉枪靠在旁边,自己穿着战袍,坐在门槛上,仰面看那天上。是时正值二十三四,黑洞洞的并无一点月亮,只有些星光。将近二更,远远的听得嚷闹。少时,一片火光,将近庙门,只听得人喊马嘶,来到庙门首,大叫:“晓事的快开门来!

  把一应金宝行囊献出,饶你一班狗命!”又一个道:“不要放走了岳飞!”又有几个把庙门来推,却推不开。岳大爷这一惊不小,又暗想:“我年纪尚轻,有甚仇人?

  那强盗却认得我。”那庙门原是破的,就向那破缝中一张,原来不是别人,却是相州节度使刘光世手下一个中军官洪先。他本是个响马出身,那刘大老爷见他有些膂力,拔他做个中军官。不道他贪贿忌才,与岳大爷比武跌了一交,害他革了职。因此纠集了一班旧时伙伴,带领了两个儿子洪文、洪武,到此报仇。岳大爷暗想:“冤家直解不宜结。我只是守住了这大门,四面皆有小弟兄把守,谅他不能进来。

  等到天明,他自然去了。”就把马上鞍鞒整一整,身上束绦紧一紧,提着沥泉枪,立定守着。

  且说右边牛皋正在打盹,猛听得呐喊声响,忽然惊醒!望外一看,见得门外射进火光,一片声喊叫。把眼揉一探道:“咦!有趣啊!果然大哥有见识,真个有强盗来了!总是我们要进京去抢状元,不知自家本事好歹。如今且不要管他,就把强盗来试试锏看。”就把双锏提在手中,掇开破壁,扒上马冲将出来,大叫一声:“好强盗!来试锏啊!”飕的一锏,将一个打得脑浆迸出;又一锏打来,把一个直打做两截。原来把颈项都打折了,一颗头滚了下来,岂不是两截?王贵在左边听见道:“不好了!不好了!我若再迟些出去,都被他们杀完了。”举起那柄金背大砍刀来,砍开左边这垛破壁,一马冲出来,手起刀落,人头滚下。

  那时灯球火把,照得如同白日。洪先一马当先,提着三股托天叉,抵住牛皋。

  洪文、洪武两枝方天画戟,齐向王贵戳来。牛皋骂道:“狗强盗!你敢来惹爷的事么?”使动这两根镔铁锏,飞舞打去。王贵喊道:“那怕你一齐来,留你一个,也不算小爷的本事!”岳大爷听见说:“不好了!这两个出去,必要做出事来了。待我出去劝他们,放他去罢,省得冤仇越结得深了。”就把石香炉推倒在一边,开了庙门上马。才待上前,那后边汤怀、张显两个,忙到殿上叫声:“爷母们,休要惊慌!强盗自有众兄弟抵挡住,不能进门的。待我两个也去燥燥脾胃。”两个一齐上马,一个烂银枪,一个钩连枪,冲出店门。那些众喽罗逢着就死,碰着就亡。

  那洪武见父亲战牛皋不住,斜刺里举戟来助洪先。洪文单敌王贵,却被王贵一刀砍下马来。洪武吃了一惊,被牛皋一锏,削去了半个天灵盖。洪先大叫一声:“杀我二子,怎肯干休!”纵马摇叉,直取牛皋。岳大爷叫声:“洪先,休得无礼,我岳飞在此!”洪先正战不下牛皋,听得岳飞自来,心中着慌。正待回马,不意张显上来,一钩连枪扯下马来;汤怀赶上前,一枪结果了性命。正是:劝君莫要结冤仇,结得冤仇似海深。试看洪先三父子,今朝一旦命归阴。

  那些小喽罗见大王死了,各自四散逃命。王贵、牛皋又赶上去,杀个爽快。岳大爷道:“兄弟们,让他们逃去罢,不要杀了!”他两个那里肯听,兀自追寻。岳大爷哄他们道:“兄弟,后边还有强盗来了,快回庙里来!”那两个只道是真,俱勒马回转庙门道:“在那里?”岳大爷道:“他们既已逃去,就罢了,何必再去追赶?如今我们杀了这许多人,明日岂不就连累着地方上人?我们且到殿上来,商量个长策方好。”

  于是众弟兄一齐下马,来到殿上。只见一众庄丁七张八嘴,不知捣什么鬼。众员外、安人、李小姐和一众丫环妇女,都吓得土神一般,不做声,只是发抖。看见岳大爷和四个兄弟一齐走来,才个个欢喜,立起身来,你问一声,我说一句,晓得杀了强盗,都放下心,谢天地不迭。岳大爷道:“你们不要乱嘈嘈的!你看天已明了,倘有人晓得,虽然杀了强盗不要偿命,也脱不了吃场大官司,这便如何处置?”

  王贵道:“我们自走他娘,不到得官府就晓得是我们杀的,来拿我们。”岳大爷道:“不好!现今杀了这许多尸首在此,地方上岂不要追究根寻,终是不了之事。”牛皋接口道:“我有个主意在此,不如把这些尸首堆在庙里,我们寻些乱草树枝来,放他一把火,烧得他娘干干净净,再叫鬼来寻我?”岳大爷笑道:“牛兄弟这句话却是讲得极是,倒要依你。”张显、汤怀一齐拍手道:“妙啊!怪不得牛兄弟前日在乱草冈剪径,原来杀人放火是道地本领!”众人听了,俱各大笑。

  那时众弟兄唤集胆壮庄丁,扛抬尸首,一齐堆在神殿上,将那些车辆马匹俱端正好了,齐集庙门外,请家眷上车起行。牛皋就去寻些火种,把那些破碎窗棂,堆在大殿上,放起一把火来。风狂火骤,霎时间,把一座山神庙烧成白地。岳大爷和弟兄等上马提枪,赶上车辆,一同赶路,望相州进发。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在路不止一日,看看到了相州,就在城外寻个大大宿店,安顿了家眷并这许多行李马匹。过了一夜,小弟兄五个先进城来,到得汤阴县前下马,与门吏说知。门吏进去禀过县主,出来请列位相公进见。岳大爷同众弟兄一齐进到内衙,拜见了徐县主。徐仁命坐,左右奉上茶来。岳大爷就把李县尊送女成亲,众员外迁来同居之事细细禀明。徐县主道:“难得,难得!但是下官不知众位到来,那房屋却小了些,便怎么处?”众门生谢道:“有费了大人清心,早晚间待门生们添造罢了!”徐县主道:“既如此,此时且不敢款留,下官先同贤契们去安顿了家眷,同去谢了都院大人,再与贤契们接风罢!”众人连称:“不敢!”徐县主即时备马,同岳大爷等一齐出了衙门,到城外歇店门首。

  岳大爷先去报知众员外接进,行礼已毕,先同了岳大爷一路往孝弟里永和乡来。

  徐县主在马上指向岳大爷道:“下官在鱼鳞册上,查出这一带是岳氏基地。都院大人发下银两,回赎出来,造这几间房了,与贤契居祝你可料理搬进去便了。”岳大爷再三称谢,县主随即回衙,不表。

  岳大爷当日即到客离内,唤庄丁到新屋内收拾停当,请各家家眷搬进去。姚氏安人想起旧时家业何等富丽,眼前又不见了岳和员外,不觉两泪交流,十分悲苦。

  媳妇并众位院君解劝不祝岳大爷道:“母亲不必悲伤。目下房屋虽小,权且安居,等待早晚再造几间,也是容易的。”遂命摆酒,合家庆贺。

  到第二日,岳大爷同了众弟兄进城来,拜谢徐县尊。徐县主随即引了这兄弟五个,同到节度衙门。传宣官随即进去禀道:“今有汤阴县率领岳飞等求见。”刘公吩咐:“传进来。”传宣官出来道:“大老爷传你们进见。”众人答应一声。岳大爷回头对众弟兄说:“须要小心!”传宣官引众人来到大堂跪下。徐知县先参见了,将众弟兄同来居住之事说了一遍,然后岳大爷叩谢:“大老爷天高地厚之恩,门生等怎能补报!”刘公道:“贤契们不忍分离,迁到这里同居,真是难得。贵县先请回行,且留贤契们在此盘桓片刻。”徐知县打躬告退回衙。

  这里刘公就吩咐:“掩门。”两旁答应一声:“呵!”刘公又问:“贤契们何日起身上东京去赴考?”岳大爷禀道:“谢过了大恩,回去收拾收拾,明日就要起身。”刘公一想,又唤岳大爷近前,悄悄的说道:“我前已修书寄与宗留守,嘱他照应你考事,恐怕他朝事繁冗丢在一边。我如今再写一封书与你带去,亲自到那里当面投递。他若见了,必有好处。”随即取过文房四宝,修了一封书。又命来随取过白银五十两来,付与岳大爷道:“此银贤契收下,权为路费。”岳大爷再三称谢,收了书札银两,与众兄弟一同拜别。出了辕门上马回到县中,谢别县尊。县主道:“本县穷官,尤物相赠。但是贤契们家事都在我身上,贤契们不必挂念!”

  岳大爷等五人拜谢出街,回到家中,与众员外说知赴考之话。员外问道:“几时动身?”岳大爷道:“明日是吉日,侄儿们就要动身。”众员外便叫:“挑选几名能干些的庄丁随去伏待。”众弟兄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们自去,要他们去做什么?”是日大家忙忙碌碌,各自去收拾盘缠行李包裹,捎在马上,拜别众员外安人。岳飞又与李小姐作别,吩咐了几句话。众人送出人门,看着五人上马滔滔而去。

  当下岳飞、汤怀、张显、牛皋、王贵共是五骑马,往汴京进发。一路上免不得晓行夜宿,渴饮饥餐。不止一日,看看早已望见都城,岳大爷叫声:“贤弟们!我们进城须要把旧时牲子收拾些。此乃京都,却比不得在家里。”牛皋道:“难道京里人都是吃人的么?”岳大爷道:“你那里晓得!这京城内非比荒村小县,那些九卿、四相、公子、王孙,来往的多得很。倘若粗粗卤卤,惹出事来,有谁解救?”

  王贵道:“这不妨!我们进了城都不开口,闭着嘴就是了。”汤怀道:“不是这等说,大哥是好话,我们凡事让人些便是了。”五个在马上谈谈说说,不觉早已进了南薰门。行不到半里多路,忽然一个人气喘嘘嘘在后边赶上来,把岳大爷马上缰绳一把拖住,叫道:“岳大爷!你把我害了,怎不照顾我!”岳大爷回头一看,叫声:“啊呀!你却缘何在此?”又叫:“各位兄弟,且转来说话!”不因岳大爷见了这个人,有分教:三言两语,结成生死知己;千秋百世,播传报国忠良。正乃是:玉在噗中人不识,剖出方知世上珍。不知岳大爷见的那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